九九与?梦卿跟朱宜一起吃了午饭,而后便友好地分开了。
朱宣有些歉然:“我此时虽是个闲人,但身份毕竟有些尴尬,若是往万家去,不仅帮不上九九的忙,怕还会适得其反。”
他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名帖,递给他们:“定国公府很好找的,二位若有驱使,只管过去找我。”
?梦卿将那份名帖收起,九九则很?真地应了声:“好!”
三人就此别过。
等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九九才问虚梦卿:“你是不是知道定国公府发生了什么?”
先前在山上时,九九询问朱宣为什么?得与他相交会牵连他们,?梦卿在后遗悄悄拉了她一下。
卢梦卿暗叹口气,见四下里无人,这才悄悄告诉她:“定国公夫人的死,是一桩宫闱秘闻,与当今天子存在着一定的关系,所以此时此刻,定国公府与皇室、与朝廷的关系非常微妙。”
“高皇帝当年平定天下之后大封功臣,其中有公爵九位、侯爵十二位,乃至于若干伯爵,准许公爵与侯爵世袭罔替,而九家公府当中,又以排序靠前的“镇安宁定”四家为尊,它们又被称为皇朝四柱'。”
卢梦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在墙上虚虚地画图,给她比划了一下:“这四家公府之所以格外尊贵,就是因为四位国公世代戍守着?西南北四个方位,也就是说,在京是其实是世子,而不是国公本人。
九九听明白了,不免?得气愤,当下横眉怒目:“什么,朱宣阿娘的死跟狗皇帝有关系?!”
九九从袖子里掏出小本本,神色严肃地记了些什么。
卢梦卿先是点头,而后又微微摇头,而后叹息着说:“虽说后世对于这段过往记载得不详尽,但据我观测,应该是真的。”
顿了顿,他告诉九九:“我们那位陛下的原配皇后,是定国公府朱家的女儿,我想,这大概是皇室对于定国公府的弥补在此之前,从没有朱家的女儿进宫。”
九九听完更气愤了:“什么?他把人家的阿娘给害死了,后代再娶人家家里的女儿,就算是赔偿啦?王八蛋!”
“我们九九姐姐真是嫉恶如仇。”
卢梦卿看得失笑,仰头看天,想了想,忽的悄悄朝她做了个口型。
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他死了。
九九怔了一下,才会意过来这个“他”是谁!
她吃了一惊,再细细品味一下这三个字及其蕴含的意味,又有些心满意足了。
九九问他:“谁干的?”
卢梦卿微微摇头:“那我就有所不知了。”
九九后知后?地看着他:“二弟,你对这些好了解啊!”
卢梦卿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很坦诚地道:“因为我也算是在?里长大的嘛。我以朝天郎的身份幼年入?,被选做皇子伴读,在宫里待了很多年……”
他如是说着话,神色随意地从街?走过,忽的好像察?到了什么,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咦?!"
卢梦卿?上闪过一抹惊奇,他回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二人刚刚途经的府宅门口。
九九不明所以,也跟着看了看,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有点迷糊:“怎么啦?”
卢梦卿指着门前的两座貔貅石像,瞠目结舌:“貔貅!”
九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更迷糊了:“貔貅怎么你了?”
卢梦卿又倒走了几步去看门口的牌匾上写了什么,同时说:“那?也有个姓车的貔貅。”
九九跟着他一起倒走了几步,就见人家匾额上写的是“林宅”,而不是“车宅”。
她跟卢梦卿说:“看来这家的貔貅不姓车,姓林。”
“什么呀,”卢梦卿好笑地“哦”了一声,又说:“可能是我想错了吧,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是?”
他没再纠结这事儿,姐弟俩说着话,一路往万府去了。
早已经过了午时,万相公快回去了。
打从清早开始,?氏夫人的心气儿就不?遂。
先是九九的事儿,再是雷费两家的喜事,好像是凭空降下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专为了挡她的路似的。
恨傻子给自己添乱。
恨雷夫人惺惺作态。
恨荣学士明明心知肚明,先前在弘文馆,却故意落自己的?面!
现在想想,她哪里是为了给那个傻子主持公道,就是为了借着杨三夫人的手,下自己的面子!
盛夏的天,屋里边的冰瓮连加了几次冰,都没压住她心里?的火气。
这会儿外边人来回,说九九小娘子来了,人已经进了前厅。
这要是换成从前,?氏夫人有一万种给她难看的方式,但是现在么…………………
今时不同往日了。
?氏夫人知道九九不对劲,但这个“不对劲”之于她来说,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海。
她不知道这片海有多宽多深,所以就无谓贸然地下水。
别后再见,?氏夫人对待九九很客气,很礼貌。
她叫人看茶,送了茶点过去,又神色和悦地过去跟九九说话。
“九九,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还?遂??缺不缺钱用,想不想家?”
又注意到院子里还有个背着手的中年男子。
她不禁问九九:“那是谁?”
九九就说:“那是我的朋友,他叫卢梦卿。”
纪氏夫人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深问,顺势跟九九谈起正事来:“你要说的事儿,我多少也听了几句,只是疑心自己听错了??你想着给那位迁坟?”
九九看着她,说:“夫人,如果你连一个正式的称呼都没办法给她的话,就没必要阻拦我带着她离开了。”
纪氏夫人叫这句话堵住了后来的话,不由得微微变色。
只是很快,她便叹了口气,说:“九九,不要任性,人死为大,已经下葬了,再给迁出来,算是怎么回事呢?"
九九很平静地说:“我没有任性,我只是在做一个女儿?为母亲做的事情。你们不喜?她,不?迎她,甚至无法承?她,为什么不能放她走呢?”
纪氏夫人神色冷了一点,语气倒是还算耐心:“九九,你有没有想过,如若你把她的棺椁迁走了,?都城里的人会怎么议论万家,怎么议论相公?”
说罢,她目光?柔,轻叹口气:“我知道,你这两年是受了一点委屈,但......”
九九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可以麻烦你闭上嘴??它在往外冒蠢话哎!”
“阿娘是我的阿娘,是万相公的生母,同你其实没有太大的干系,你真的不必为此事劳心劳力,?姓万的去操这个心吧,你歇一歇,不好??”
纪氏夫人被她堵住,?色几变,终于没再开口。
九九坐在那儿喝了半杯茶,吃了一块点心,又等了快两刻钟,万相公才回来。
他是从宫里出来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大概是政事堂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即便这会儿下值归家了,眉头也微微锁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路到了前厅,隔着一段距离透过洞开的门瞧见里边情景,万相公脸上微露讶色,脚下步履倒是没停,一抬腿,稳稳地迈了进去。
他久在中枢,又是万人之上的宰相,权柄在握,无需言辞与侍从,便有凌厉的威仪加身,即便有不知道身份的人见到,也会不自觉站起身来,?开道路。
只可惜,今日在此的是九九和卢梦卿。
九九可是吴天上帝??没有人反驳那这就是事实??吴天上帝凭什么给区区一个宰相?座!
卢梦卿也很随意??你是宰相,我也是宰相,大家平起平坐,何谈高低?
我这个人做事很公平的,并没有因为万相公和九九姐姐的龃龉就区别对待,在那个世界里对待我政事堂的其余同僚们,也是这样的……………
两个人吃点心的吃点心,以手支颐的以手支颐,面不改色、风平浪静地看着万相公过来。
纪氏夫人忍不住想要说话了:“你们真是没礼貌!”
万相公一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叫她:“别开口。”
纪氏夫人蹙着眉头,嘴唇动了动,终是默然不语。
万相公开门见山地同九九道:“等你看好了迁坟的时间和地方,来知会一声,我找几个人一起过去,算是做个见证。”
九九抬手擦了擦嘴边残留的两颗点心渣子,说:“多谢相公。”
卢梦卿坐在旁边,就说:“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不然人家能做相公呢。”
万相公客气地朝他点了下头,却没言语。
九九又说起了户籍文书的事情:"我想把户籍迁出去,万相公,这件事,是要去京兆府办吗?”
万相公随意地道:“那就不必了,你的户籍文书在我这儿,直接给你便是。”
九九站起身来,却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劳烦相公。”
万相公露出问询之色。
九九便说:“我阿娘当初上京来,并不是存着投亲的念头,她是来给我阿耶和阿母伸冤的,若我没有猜错的话,相公手里应该有一份她呈送的状纸,这东西相公既用不上,还是交给我吧。”
万相公了然地“哦”了一声,神色依旧从容,叫她暂且稍待片刻,又让亲信往自己书房里去取那份状纸,捎带着连同她的户籍文书一起取过来。
九九问他:“状书上记述的事情,相公查过吗?”
万相公说:“查过。”
九九问他:“然后呢?"
万相公说:“没有然后啊。”
“也是,“九九了然地点点头,说:“毕竟庄尚书是你的舅父呢,跟他比起来,亲娘算什么东西。”
万相公莞尔一笑,两手抄在宽大的官袍袖子里:“是啊。”
九九点点头:“哦,哦。”
她接连“哦”了两声:“我懂了。”
亲信很快送了两封文书过来,万相公挨着瞧了眼,便递过去。
九九向他称谢,接到手里打开,第一份是樊九九的户籍文书,第二份……………
她终于见到了那份曾经在生母手中摩挲辗转过的状纸。
纸张的材质寻常,字迹也寻常,那是?氏找人替她写的。
只是这薄薄的一页纸,却也凝聚了一对夫妻的两条人命,乃至于另一个女人的无限心酸和血泪。
九九将这份状纸收起,看看从容自若的万相公,再看看脸色稍显苍白的纪氏夫人,最后再放远目光,看着这富丽华美到透着一点腐朽的相府……………
她由衷地说:“相公,庄太夫人就该是你的母亲,你就该是庄太夫人的儿子。”
“万夫人,你跟万相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就该做夫妻。”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道离开,到了院子里,口中还不住地在唏嘘感慨着。
说来也奇怪,她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声音也不算大,但那言语却如同涟漪似的,不间断地荡响在堂中夫妻二人的心头。
九九说:“真好啊,你们这一家人。母慈子孝,妻贤夫安,真好!”
万沛霖最喜?听的一出戏,是《看钱奴》。
这也是庄太夫人最喜欢的一出戏。
故事讲的是有个姓?的挖了周家祖先留下的万贯家财,姓?的阔绰了,姓周的落拓了。
姓贾的没有儿子,就花钱买了儿子,结果那儿子是周家的………………
后来,姓贾的坐拥金山却吝啬成性,竟然因为油指头被狗舔了而气死了。
在那之后,周家的儿子又跟自己的亲生父母团聚了。
说姓贾的兜兜转转一场,最后也只是替姓周的看守银钱,所以这出戏就叫《看钱奴》。
有时候万沛霖进宫去,太妃还津津有味地说起这事儿来:“你们一家人一条肠子,都只爱看这出戏!”
万沛霖就笑,说:“最开始其实是母亲喜欢看,我自幼耳濡目染得久了,也就跟着喜欢上了。”
太妃笑,他也笑,姨甥之间,其乐融融。
万沛霖时常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戏台上在演《看钱奴》。
庄太夫人坐在主座上,旁边是她的丈夫和儿子。
耳畔依稀传来?氏凄厉的哀嚎声。
她哭着说:“我不敢的,刘妈妈,我没有…….……”
万滨臣专注地看着戏台上的唱念做打。
万沛霖专注地看着戏台上是唱念做打。
庄太夫人反倒漫不经心的,伸手从面前精巧的果盘里捻了一枚杏干儿,慢慢地送进嘴里。
她的指甲上涂着蔻丹,鲜艳又明亮。
听到高兴的情节了,她就仰起头来,尖锐又欢快地放声大笑,捂着嘴,笑得喘不过气来。
庄太夫人脸上描绘着斜红,那斜红上又点缀了金粉。
万沛霖有时候也会不露痕迹地看她一眼,怀着一种孩童的悚然与畏惧。
那形状扭曲的斜红,像是毒蛇身上的花纹,狰狞可怖地依附在庄太夫人脸上。
那隐约的哭声小了,逐渐消失了。
庄太夫人的笑声仍旧欢快。
万沛霖和万滨臣像是一对木偶,静静地陪着她。
坐在这里的三个人其实都知道?氏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