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门帘刚掀开,首先闯进鼻翼的就是饭香味儿。
那种味道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也不是单独某个菜的味道。
青菜肉圆汤的清鲜,茄子烧豆腐的醇美,辣椒炒肉的香辛,锅里边焖着的鱼的淡淡腥香,数种味道汇合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
九九提着荷叶包,忍不住溜到了锅前边儿。
九九吸了吸鼻子,故作不经意地问:“好香啊,木棉,锅里边是什么?”
木棉系着围裙,俨然是一位威仪的女主人,板着脸撵她:“去去去,马上就好了。”
九九乖乖地应了声,把五花肉搁在案板旁,从橱柜里摸了只盘子出来,而后用菜刀将系着荷叶的麻绳割断。
切肉。
糯糯的,香喷喷,烂乎乎的。
好大一盘!
小庄捣完了蒜,在外边拌凉菜。
卢梦卿挽起袖子,很主动地到厨房来端菜。
猫猫大王兴奋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木棉掀开锅盖,热腾腾的蒸汽和?香一起在厨房里蔓延开来,她麻利地把鱼盛出来,端着出去,又很礼貌地去敲了敲后头西边正房的门。
木棉很客气,同时又很有距离感地叫里边的人:“水生太太,我做了饭,你也一起来吃吧。”
里头短暂地安寂了一会儿,继而传来水生的声音:“好,谢谢你。”
卢梦卿忍不住瞄了九九一眼。
九九不明所以:“怎么啦?”
卢梦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说:“没事儿。”
饭桌上众人各怀心思,反倒是九九和猫猫大王一心一意地在享受美食。
木棉神色关切地问九九:“没出什么事儿吧,怎么天不亮就走了?”
她一边给九九盛汤,一边问:“是昨天晚上做噩梦了?”
九九想到昨晚那个梦,忍不住扭头看了水生一眼。
木棉见状,也不由得又将目光向水生扫去。
再回过头来,就听九九情绪有些低沉地说:“我昨晚梦见我阿娘了......”
“今天早晨,我跟二弟早早出门,往万家门前去走了一趟,还跟万相公说定要给我阿娘迁坟。’
小庄趁着给猫猫大王夹鱼的机会悄咪咪地在小猫背上摸了一把,滑溜溜的,真软和!
同时又问:“他同意了吗?”
九九点点头:“都办好了,等把坟地买了,就着手去办!”
说着,又从袖子里取了先前卢梦卿选的那张文书给她看。
小庄接到手里,一边咀嚼,一边快读。
倒是木棉还沉浸在九九之前说的话里,叹口气,说:“原来是梦见温太太了啊,能在梦里见一见母亲也是好的,说起来,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梦了......”
这话说完,饭桌上为之一寂。
小庄愕然抬头,讶异地看着她,卢梦卿也一样。
木棉叫他们给惊了一下,有点忐忑地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不是。”
夕阳早已经消逝,夜色愈发浓郁,几只幽蓝色的?梦娘飞跃过屋脊,不知向何处去了。
小庄面带怔然,环顾四道,终于将视线定在了同样神色惊愕的卢梦卿脸上。
她语气有些飘忽地说:“我好像也很久没有做梦了......”
这时候外边那两扇乌头门被叩响,九九听见有道熟悉的清朗声音在外响起:“不只是你,东都无梦久矣。”
坐中众人齐齐一怔,下意识扭头看向门外。
九九不禁叫了一声:“裴熙春?!”
裴熙春在门外,彬彬有礼地道:“我能进来吗?”
九九起身迎客,同时下意识道:“当然可以了。’
这话说完,她忽的心有所悟,不动声色地看一眼今夜始终缄默着的水生。
四目相对,水生向她温和一笑,宛若轻柔的夜风。
九九放下心来。
她快走几步出去,却见装熙春不知怎么,竞换掉了几乎等同于中朝学士标志的那身紫袍,穿一件天蓝窄袖圆领袍,手肘处夹着一顶竹编的斗笠,十分潇洒。
门外挂着一盏羊角灯,大概是用得久了,外壳有些脏,照出来的光也稍显昏暗。
九九从天井里过去,竟觉得裴熙春看起来比那盏羊角灯还要明亮。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虽说认识他有段时间了,但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脸!
九九忍不住盯着他多看了会儿。
裴熙春低头看她,语气含笑:“怎么这么看着我?”
九九很认真地说:“因为我之前没看过嘛!”
顿了顿,又说:“你长得比我想的还要好看!”
裴熙春灿然一笑,背着手,前倾一点身体:“是吗?”
九九伸手按在他肩膀上,让他站直身体:“你不要这么说话,木棉看见要生气的。
九九说:“而且你这么说话的时候,我耳朵不舒服,有一点热。”
裴熙春站直身体,深深地看着她,说:“哦~”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天井。
那边众人知道有客人来,不免起身来迎,只有猫猫大王满不在乎,无所谓地瞟了一眼新来的人,继续埋头苦吃。
九九同众人介绍:“这是我的朋友裴春。”
又同裴熙春介绍了场中众人。
在介绍水生的时候,她格外地注意了一下裴熙春的反应。
可装熙春也好,水生也罢,看起来俱都是无波无澜,甚至于还不如在介绍卢梦卿的时候更让他讶异呢。
听完卢梦卿的名姓之后,裴熙春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兄台姓卢?是长平侯府的那个卢吗?”
卢梦卿微微颔首:“不错。”
又很自然地问他:“尊驾想必是英国公府出身?"
裴熙春笑一笑,也不隐瞒:“是裴氏出身,只是并非公府那一支。”
九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起装熙先前所说的那句话来:“为什么说“东都无梦久矣'?”
裴熙春脸上神色就如同蒙了一层雾气似的,随之变得缥缈起来。
他环顾左右,轻声道:“因为此时此刻,我们正处在一场幻梦之中…………………”
这场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无人知晓。
这场梦要如何才能结束?
中朝同样一筹莫展。
梦中发生的事情,梦醒之后是会被终结,发现只是黄粱一梦,还是会成为真实,变成的确发生过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
九九深觉匪夷所思:“怎么做到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裴熙春还真知道。
“在?胥之国,有一只活了很多年的?梦娘大妖,据说在高皇帝之前就存在了,它以自己的性命作为引子,在元城京氏后人的协作之下,?就了这场梦………………”
小庄下意识道:“是我想的那个织梦娘吗?”
夜色里翻飞的幽蓝色的蝴蝶?
裴熙春转目看她,颔首道:“不错。”
九九听得十分茫然:“?胥之国在哪儿?”
卢梦卿学贯古今,倒是听说过这几个字眼,只是此时此刻听闻,也有点拿不定了:“?胥之国啊,关于它的记载有两种。”
“第一种说,华胥是一个氏族部落的名字,有一个出身华胥部落的少女踩下一枚巨大的脚印之后成孕,而后生下了一儿一女,儿子是伏羲,女儿则是女娲。”
“还有一种说法,讲这其实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古国。黄帝曾经在梦中进入华胥之国,因而得道,继而实现了天下大治。”
他自己对此也有些迟疑:“仿佛都不是存在于当今之世的......”
卢梦卿捕捉到了一个细节:“你方才说,这场梦是那只织梦娘大妖在元城京氏后人的协作之下完成的。
裴熙春道:“不错。”
卢梦卿因而问道:“就是当年被高皇帝族灭了的那个元城京氏吗?"
裴熙春听得一怔,转而钦佩道:“卢兄博古通今。”
顿了顿,他又多说了一句:“华胥之国里,多是高皇帝时代之前的人物及他们所留下的后代。”
“那的确是一个存在于当世的国度,只是世间绝大多数人从生到死,都不会与之产生纠葛罢了。”
卢梦卿露出了一种非常奇妙的表情来。
其余人其实也差不多。
这种感觉无异于发现自己的房子里其实还住着另一个人,但自己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令人震惊,还带着些微的恐怖色彩。
九九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从前水生说过的一句话。
“织梦娘是一种邪气的蝴蝶,会把人关在梦里,慢慢地吸干....……”
九九心想:那时候他就知道东都城覆盖在一只蝴蝶织就的梦境之中了吗?
还有,水生究竟是什么人?
英国公曾经说过,紫衣学士们的领袖又被称为北尊,从前九九以为水生就是北尊,但依今日情形来看,他好像并不是北尊………………
九九有些不安。
因为“慢慢地吸干”这五个字,让她产生了一些非常不妙的联想。
二弟先前所说的他们来时的那个世界里,东都城里死的那些人,其实都是被那只邪气的蝴蝶困住,慢慢地吸干了吗?
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这时候,外边那扇乌头门又一次被人敲响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猫猫大王。
这只神气的猫猫从饭盆里抬起头来,迟疑着嗅了嗅,忽然间欢快地“喵!”了一声,矫健又灵活地飞奔了出去。
左文敬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在门外问:“九九,你是住在这儿吗?”
九九下意识喊了声:“在的,在的!”
从门口到天井总共也没多远,左文敬几步就迈过来了,他手里边还拎着一只精巧的竹篮,鱼香气伴随着晚风在升腾。
他看猫猫大王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禁笑了,蹲下身去,替它打开了竹篮的盖子,很友好地说:“吃吧,我专门给你带的。”
猫猫大王心想:给猫猫大王带礼物!
猫猫大王心想:这么香、这么脆的小鱼!!
猫猫大王心想:唯一有眼力见的人!!!
左文敬看这只狸花猫咕噜着大快朵颐,心想:九九养的小猫,就跟九九一样可爱!
再一看天井里的众人,尤其是水生和裴熙春……………
左文敬脸上的笑容都变了一变:“......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九九还在惜着。
众人也还惜着。
猫猫大王已经跺一下jio,义正言辞地反驳了他的话:“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左文敬给惊得目瞪口呆:“猫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