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朱元璋正在批阅奏疏,突然一声惊雷在房顶炸响。
他不由地放下御笔,抬头看了看外面,
大雨倾盆落下,雨声变得十分密集,犹如银河倾倒,整个世界似乎都消融在雨线之中。
周云奇跑前跑后,指挥宫人关紧门窗,卷进的风已经带着凉意。
又看了几个奏疏,朱元璋放下御笔,慢慢挺直腰杆,又咳嗽了几声,
摘下老花镜,缓缓抬手揉了揉额头,头有些疼,有些困倦了,
看着堆积成山的奏疏,朱元璋疲倦地叫了一声:
“云奇,来碗参汤。”
周云奇刚应声,门外的侍卫进来禀报,
“陛下,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保时要求见。”
“宣!”朱元璋坐直了身子,
这个时候求见,肯定是城中出了事故。
是出了大案子,还是有房屋被雨淋塌了?
保时夏快步走进来,拱手礼,
“末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保时夏拜见陛下!”
“什么事?”
“陛下,凉国公遇刺,不幸身亡!”保时夏悲痛地禀报。
“你说什么?”老朱不敢置信地反问,在京城,一个国公被刺客杀了?
保时夏回道,
“票陛下,凉国公遇刺菀了!老公爷只身一人,没带侍卫,路过槐花巷遇到北元的刺客。”
“东宫三殿下带兵驰援,救下了国公爷,可惜二楼还埋伏一个弩弓手,”
“老公爷为救殿下,不幸......不幸中箭!”
保时夏虎目含泪,声音悲戚,大明的战神竟然陨落在宵小之手。
朱元璋终于相信,蓝玉死了!
被刺客暗杀了!
他不由地有些茫然,蓝玉就这么死了?
半晌,他才沉声问道:
“?儿怎么样?”
“禀陛下,殿下毫发无损,现在凉国公府主持老公爷的丧事。”
“朕知道了。”
保时夏躬身退下了。
朱元璋静静地坐着,纹丝不动,外面的风声、雨声,都被他彻底隔绝了意识之外,心中只有愤怒。
蓝玉死了,淮西勋贵没了主心骨。
可是蓝玉也是扫清淮西勋贵的主线,按住了蓝玉,就能顺势横扫其他武勋。
现在,这根线断了。
总不能每收拾一个武勋,都要费心去找一个理由吧?
第二次筹划彻底落空了。
锦衣卫能不知道北元来了刺客?
蒋?这个蠢货,又坏了朕的事!
周云奇端着参汤来了,
“陛下,您的参汤!”
侍卫再次进来大声禀报: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蒋璩求见。”
朱元璋抬头看了一眼宫殿的侧门,目光如刀,森然地喝道:
“朕不想见他!褫夺蒋琳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即刻投入诏狱。
凉国公府。
朱允通已经换了一身孝服,站在灵棚陪祭,
天明就要出发了,他坚持送凉国公最后一程。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只有目光冷冰冰的,
自始至终,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眼泪有什么用?
他只想用敌人的人头来祭奠老人。
在他的记忆中,蓝玉总是笑眯眯的,一直呕心沥血地为他争储筹划,
据老钱的情报,蓝玉背地里为他挡住了很多阴枪冷箭。
一个慈祥的老人,
大明帝国的猛虎,
没有凋零在战场,却在帝都死于一场刺杀,
如果说背后没有权力干扰的影子,朱允是不相信的。
这就是肮脏的政治。
四更鼓响,来祭祀的人已经很少了。
在京城的武勋大部分都来了,祭奠后都没有走,零落分散在灵棚外,
没有人说话,都静静地站着,眼睛赤红,难掩心中的悲愤。
暴雨冲刷京城,雨声淹没了亲朋的哭泣。
突然棚外有点慌乱,有人叫郎中,毛海又哭昏过去了。
朱允?起身缓缓走了过去。
一个郎中掐了掐人中,毛海醒了过来,
“给他灌一杯烈酒!”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郎中抬起头,吓了一跳,是殿下,
“是,殿下,小的现在给他酒。
侍女已经送来了一碗烈酒,
毛海接过,几口灌了下去,酒水不少洒落在胸前,精神好了不少。
毛海看着朱允?,哽咽道,
“殿下...…………”
朱允通一把揪着他的胳膊,将他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低声呵斥:
“三百多个兄弟在码头等你,为何还不走?!”
“殿下,在下要给老公爷报仇!”
“要报仇,就去浙东,有一天跟着本王回来!”
“殿下!......”毛海惊讶地抬起头,
殿下的眼睛如寒星一般,里面似乎有火焰在跳动。
毛海想起了国公爷生前的叮嘱,
“这次和你走的,都是最能打的儿郎,放在军队个个都是千户,将军的料子,你带去浙东,一切听殿下安排。”
“老夫在京城等你们回来!”
他突然明白了,老公爷说的“等你们回来”,是何种含义!
原来是......
毛海犹如被闪电击中一般,连打几个哆嗦,他看到了复仇的最爽路径。
朱允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给老公爷磕个头,立刻出发!五更前必须离开京城!五更过后,兵部会封锁长江沿岸,那时你们不仅走不了,还会暴露。”
“末将遵令!”毛海当即拱手领命,
他一扫刚才的痛不欲生,大步走向灵棚,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老公爷,末将去了!”
毛海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头也没有回,眼里都是复仇的火焰。
他要完成老公爷的叮嘱,有一天和殿下回来,
带兵打回来!
干翻他们!
大雨如注,又一声霹雳在国公府上空炸响。
闪电刺眼的光芒短暂地撕裂黑夜,照亮这片雪白的灵棚。
朱允通看毛海走远了,才吩咐国公府的管家,
“召集所有来祭奠的武勋,去书房的外厅候着。”
没有来的武勋只有寥寥几人,魏国公徐耀祖,曹国公李景隆………………
他们不是蓝玉一系的人,要天明才会来。
国公府书房外的议事厅,来祭奠的武勋都来了。
众人突然失去了敬重的师长,心中很难过,也有些慌乱,
凉国公去了,众人失去了主心骨。
如果陛下执意在武勋中来一次“胡惟庸案”,该如何应对?
议事厅很安静,众人的心中都惴惴不安。
乌云中再次掉落一声炸雷,犹如苍天愤懑地嘶吼,烛光摇曳,窗棂随之晃动。
一阵刺眼的亮光倾泻而下,靠近门口的人低声道:
“殿下来了!”
朱允通已经出现在廊下,脸色苍白,锐利的眼神扫视了一圈大厅的众人。
勋贵都立刻挺直了腰杆。
朱允通大步走了进来,带着一阵刺骨的寒气。
武勋齐齐拱手,
“下官定远侯王弼拜见殿下!”
“下官舳舻朱寿拜见殿下!”
“下官徽先伯桑敬拜见殿下!”
朱允?一直走到了主位才站住了,缓缓转过身坐下了,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才命令道:
“都坐吧!”
勋贵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那是凉国公的位置,
现在老公不在了,
殿下这是要…………….
朱允?腰板挺直,双手自然放在膝上,也平静地看着众人,不怒自威。
朱寿醒悟过来,率先拱手道,
“下官谢殿下赐座!”
之后他坐下了。
定远侯王弼如梦方醒,也拱手谢了?座,然后坐下了。
其他武勋都明白过来,纷纷拱手道谢,全都坐下了。
武勋的心安定了下来,老公不在了,还有殿下在。
王行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这一切,老泪再次滚落,老公爷后继有人了!
大厅再次安静下来。
等头顶的一阵滚雷声过去,刺眼的闪电再次平息,朱允?才缓缓说道:
“老公爷遇害,本王会追查幕后凶手,为他报仇的。”
“各位最近要克制,让老公走的安心。”
王弼、朱寿带领众人再次拱手领命。
众人也都清楚,虽然心中愤怒,但是还只能忍着,等着调查结果出来。现在去发泄愤怒,只会让有心人借题发挥。
朱允通环视众人,这才是还自己的基本盘。
在场的人如果全部行动起来,至少能影响大明六成的兵力。
得先让他们留下身家性命,只要他们人在,在军队的影响力就在
朱允通沉默半晌,又继续道,
“昔日宋太祖曾经问群臣,‘人生如白驹过隙,......”
客厅一片,只有朱允通嘶哑的声音在回荡。
“......使子孙无贫乏耳。汝曹何不释兵权,择便好田宅改
“君臣之间,两无猜嫌,上下相安,不亦善乎?'''
~
长江,朱允?的私人码头。
毛海纵马冲了过去,很快被执勤的士兵拦住,
毛海跳下马,大步走了过去。
士兵看到是他,急忙让开道路,侧身放行。
郑锡蕃迎了上来,沉声道:
“毛海!该出发了!”
毛海点点头,码头上站满了人,个个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每一个人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曾经跟着老公爷北击大漠,西出玉门,南扫川蜀,
今天,他们要随殿下去浙东。
闪电划过夜空,毛海扫视众人,每个人都红着眼睛,带着悲愤。
毛海大声喝道:
“给老公爷辞行!”
暴雨中,郑锡蕃带着众将士齐刷刷单膝跪下,抱着军刀,冲着国公府的方向郑重地施了军礼。
礼毕,毛海再次下达命令:
“登船!”
十艘巨大的客船已经靠岸在等候。
将士们依次登船。
“快!跑步上船!”
毛海站在踏板一侧大声催促。
他一旦进入状态,就开始考虑安全离开的问题了。
这么多船,这么多人,没有惊动沿江的巡逻队,已经是舳舻朱寿冒了很大的风险。
幸好有暴雨的掩护,长江的能见度很低,不利于行船,但是也利于悄无声息的出行。
现在最好是在大雨中离开京城,雨彻底停歇之前过了镇江府。
不然京城附近密探多如蚊虫,很可能就暴露了,影响殿下后续的行动。
码头还没有扩建,只能停靠一艘船。
一艘客船装满了,立刻滑入水道,身后的客船迅速补位。
第五艘客船划过来,毛海临上船前叮嘱道:
“锡蕃,你上最后一艘船。”
郑锡蕃点点头,
“知道了。”
当最后一艘船离开码头,码头彻底空了。
一个老人提着灯笼,从码头一侧的公房走出来,一道伤疤从左眼斜着向右下,
老人神情木然,顶着大雨,独眼仔细检查地面,唯恐有遗落的东西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一炷香后,老吴什么也没找到,很满意地回屋了。
郑锡蕃走了,从现在开始码头归他管。
五更鼓响。
暴雨已经停歇,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乾清宫熄灭不久的烛火再次点亮。
朱元璋起床了,缓缓走出寝殿,舒了一个懒腰,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站住听了听外面的雨声,朱元璋感慨道:
“春雨贵如油啊!旱了这么久,这场雨来的及时!”
周云奇趣道,
“是啊,陛下,今天肯定有个好收成。”
朱元璋洗漱后去了前殿,戴上老花镜,打开了一份奏疏。
一炷香后,周云奇过来请示,
“陛下,先用早膳吧?”
朱元璋沉吟了一下,
“朕不想用早膳,来一碗奶酪罢了。”
烦心的事情太多了,一点食欲也没有。
周云奇看他满眼血丝,一夜过去皱纹又深了不少,有些惶急地劝道:
“陛下,您多少吃一口吧?早膳一点也不吃,影响您的龙体啊!何况还有一个上午的早朝呢。”
朱元璋放下御笔,叹了一口气,
“好吧。来点酒,来几个小菜就行了。”
“陛下,喝了酒,再来一小碗云丝面吧?”周云奇劝道。
“善!”
周云奇下去了。
陛下早膳喝酒还是第一次,但是他没有劝谏,愿意吃就是上上好的事情了。
时候不大,酒菜都准备好了。
周云奇搀扶老朱在桌前坐下,又亲自给斟满了一杯酒,
老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温热的黄酒下肚,暖意散发,瞬间扫去了不少疲倦,
“云奇,?儿夜里什么时候回宫的?”
“陛下,殿下临近五更才回东宫,之前一直在凉国公府守灵。”
“守灵?只是守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