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坊夜寂静,偶有几艘画舫仍亮着光,顶着漫繁星,宛若萤火飘摇。
萧成钧站在湖边,看对岸绽的烟花,凝眸许久,才拎起从柳树下挖出来的酒坛,推马车门,躬身进去。
车烛光微弱,只有一根几乎燃到尽头的短蜡,火苗苟延残喘,晃动不止,如同垂死挣扎的飞雀。
凉风透过门的瞬间灌入,吹得一凌乱布条微卷,在车壁投下张牙舞爪的黑影,叫人止不住寒毛倒竖。
角落暗影,坐着个佝偻的男人,一头白发乱蓬蓬的,如杂草般肆意生,嘴咬着支笔,正低头看着身前的册。
萧成钧将酒坛搁在案几上,就着残烛融了封蜡,慢?“就为这么坛酒,命不想要了?”
那人抬起头来。
人瞧着约莫四五十岁,实则他远没这么大年纪,只是面容道道纵横沟壑,眼血丝密布,更显苍老。
但与他溃烂的右脸相比,那张皱纹横生的左脸甚至能称得上清秀。
他右半边脸直至锁骨处,似乎被火烧过,皮肉拧结,疤痕狰狞,任凭谁了得胆寒三分。
他之前低头凝视的,是本名册。
册上的名字密密麻麻,字迹隽秀,有的划了红横,有的被打了黑圈。
萧成钧俯身倒酒的时候,带得名册稍稍偏动,能清晰看到最上头的名字被打了个血红大叉。
江齐海。
要是沈明语在这,会吃惊,因为这是江太傅的本名。
脏污布条之间,夹杂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碎纸,隐约能分辨出写了不少官员名字。
萧成钧将酒碗递过去,沉默片刻,“九叔,你怎么突然想要进城?”
总不能真是为了年少时埋过的一坛梅花雪酿。
九叔不吭用笔尖将名册划得鲜红,仿佛淌血般人。
萧成钧看他不喝酒,放下碗,翻出凌乱布条下的绒毯,给他盖上。
暖意驱散了骨髓涌动的潮寒。
九叔他:“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萧成钧抿了下唇,说:“江家早听到风备了一百二十万银进京,谁知在千佛寺被人劫了七成,这样狠的一棍敲下来,他们也懵了。”
九叔半晌才“哦”了一似乎迟钝了很久,又低头去看那本名册,滴墨的笔尖拂过一个个名字,最后停在册尾:“劫走了......这事我知道。”
萧成钧从一侧布袋摸出个橘伸手剥皮。
“江家怀疑是太劫走的,但人心叵测,也不排除是他们苦肉计,早合计好做戏给人看。”
他嗓音微沉,“他们若是能闹起来,倒省事了。”
九叔还在咬着笔打圈,含糊说:“闹不的。”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呆滞口望着窗外:“太又不蠢,这锅他背不了,也不会替人背。”
萧成钧没接话。
九叔继续说:“今日了章仕儒,他说你中举,要把你举荐给林廷,还想叫你娶他孙女,这老东西,惦记着你呢,你要答应吗?”
萧成钧手上使力,最后一枚果肉分离,“老师其实是为我着想的......”
他将橘肉送到对面人嘴巴边,示意。
九叔眼珠略动,慢吞吞将果肉吃进嘴口。
他吃东西不咬也不嚼,含了片刻后,囫囵吞枣般咽下去了。
过了会叫他才慢慢口:“三年了,当初你早告诉我他故意让你落榜,至于再三年。”
萧成钧沉默剥着橘瓣,没咖。
九叔低头凑近酒碗,啜了口烈酒,忽“你看清楚了,太搁那湖边放烟花,哄小姑娘?”
萧成钧面色微凛,“只知道是东宫出来的马车,不知是谁。”
九叔呵呵冷?“难怪他老不待他,成日小姑娘欢心去了。”
“三郎啊,你要记住......”他朝萧成钧颔首。
萧成钧侧耳倾听。
“成大事者,万不可有软肋。”
嘶哑的音从耳边刮过,冰棱般刺耳。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湖对岸的烟火噼啪爆炸不时起歇,借着微弱光亮,能看到对岸人影站得近了点,影落在湖面上被吹斜,如纠缠不清的水草。
萧成钧浓密眼睫低垂,应了个“嗯”字。
许是他回答太慢,九叔愣了会才朝他抬了抬下巴:“走吧,出城,后半夜还得去千佛寺。”
他身往上一耸,满身布条随之扭动,下半截便露了出来。
本该是小腿的部分,空荡荡的。
见萧成钧没动,九叔皱了皱眉,“还有事?”
萧成钧抿了下唇角,淡淡道:“我想回去一趟,有些日子......没见我娘了。”
夜色沉重,压得最后那点摇晃的烛火终于灭了。
萧成钧下了马车,望着玄池赶车的背影,久久未动。
十八年来,他第一次对九叔撒谎。
烟花易冷,略瞧了片刻,便陡然只剩下漆黑的夜空倾覆下来。
沈明语陪李瑛在湖边走了会听他始咳嗽,忙劝着人回去了。
李瑛执意送她回府。
马车到了角门前,刚打起半幅帘沈明语便要跳下车。
可惜上半截身钻出去了,下半身腿还在车冷不丁一个屁墩结结实实跌上。
李瑛忙要下车,被随侍的内宦拦了下,只得伸出半边身摔疼没?”
沈明语腿崴了,可也不敢再多嘴,怕他又要缠着只道:“没事我结实着呢,您赶紧回去罢,出来久了,头的人该担心了。”
场面敷衍了过去,李瑛总算放下车帘,命人驾车回去了。
沈明语站在原不敢动,目送马车走远,才呲牙咧嘴着喊了疼。
尤其是脚腕处,强撑着故作正常,这会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刺痛。
她拖着个伤腿,边走边嘟哝。
正是亥时刚过,黑沉沉的一片,连绵殿宇浸在黑暗。
走到角门上,街空无一人,院墙透出来一缕光晖,照亮墙角玉兰,颤颤伸出半截含苞欲放的花枝,欲。
沈明语循着角门挂着的一盏灯,正要敲门,猛然一侧阴影踟裹了道人影,就离她一寸远。
她吓得魂险些飞出来,正要后退呼救,却被那人用力扣住雪腕,朝他身前一拉。
“敏敏,是我。”
耳侧传来低沉清冽的嗓音。
满心惊慌又憋了回去,沈明语这才抬起眼看,看清模样。
萧成钧穿了身织金袍,肩披玄色兔毛大氅,想是才回来,那雪白的兔毛染了潮气,带了点濡湿的冷意,衬得那张精致面容愈发显得清冷。
沈明语松了口气,“三哥,你时回来的,怎的不进去?”
萧成钧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凝眸看了她半晌,一语不发。
因着脚踝疼痛,沈明语顾不上深究他眼底涌动的涟漪,一面试图去他的手,一面委屈兮兮嘟哝:“哥哥,你松松手,我疼着呢……………”
萧成钧没说话,紧抿着唇,扣着她手腕的修指愈发用力。
沈明语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的手很冰,看她的眼也很冰。
虽说原三哥待她也不是多么和颜悦色,可从没像今这样,哪有他平日的稳重。
到底是察觉到不对劲,沈明语小心抬眸,嗓音不自觉放软下来。
“哥哥,是不是今日回来路上累着了?其实你上回送我的贺礼已经足够了,若是你真有急事,也不必非要赶回来......”
她心终究还是憋着股气,想自己了他半夜,好不容易着面,一句生辰喜乐也没说,倒给她摆上了冰脸。
腕上的力道渐重。
沈明语只觉得他似乎将全身力气凝在了那骨节分明的五根手指上,疼得眼底泛红,蕴起了泪。
“哥哥………………”她只好低求饶,暗含着点呜咽,“真的弄疼我了......”
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罕浮起了烦闷,裹挟着霜意,似锋芒尽出的冷刃,寸寸扫过身前人每一处裸/露肌肤。
他终于缓缓松了手,眉目阴沉,凑在她耳畔,漫不经心口。
“今太特意来陪你过生辰?”
太妃遴选在际,他想过太深夜出宫,是为了私会意中人。
可他没想到,费尽心思想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