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军吕禄府中是一片混乱忙碌的景象,仆人和使女进进出出,来访的各级官吏络绎不绝,一群道士正在做法事,那煞有介事地吹吹打打,画符舞剑,哼哼唱唱地念诵经文,活脱一副滑稽相。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位权高位重的上将军中了邪气,据说他昨夜在后花园撞见了鬼魂,使得他一整夜都未得安眠,整个人烦躁不安,不停地摔物件骂人,家人和使女都成了他的出气筒,被打得遍体鳞伤,鼻青脸肿。
管家胆怯地进来通报:“老爷,郦舍人来访。”
“他来了。”吕禄突然镇静下来,“他也获悉我患病了,是来看望我,快叫他进来。”
郦寄走进内室,只见满地狼藉,他绕开地上的残破什物:“上将军,这是为何呀?”
“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心烦意乱。”吕禄吩咐管家,“快为我摆好棋盘,我要和郦舍人手谈。”
围棋盘很快摆好,吕禄执黑,郦寄执白,下了不过三五十子,吕禄的棋就显得凌乱了。
郦寄直言道:“上将军心绪不宁,难以走好这棋道。”
“实不相瞒,昨夜我在后园撞了鬼魂,故而一直烦躁,简直是无所适从,甚至想要杀人。”
户外,道士们的祈禳活动达到了高潮,为首的道长,口中念念有词,且唱且舞:
天灵地光道祖临降,周天护法诸神佑障。
邪魔左道小鬼何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桃符利剑斩妖驱鬼,太上老君坐镇中央。
道德真君道法高强,灵宝道君法宝无双。
妖邪鬼魅一扫而光,将军府内从此吉祥。
郦寄笑道:“这群鸟道人,乌合之众,只会骗些钱财,混点吃喝而已,上将军何亦被骗?”
“家人有病乱投医,也是没法子的办法。”
“在下知晓将军的病因,可为将军医治。”
“若能医治,自然最好不过,你且说说看。”
“上将军的病因是,对当前的局面担忧。”
“怎见得?”
“高后已逝,梁王吕产和上将军您唯恐压不住局势,你是在昼夜为吕氏家族的安危忧心。”
吕禄张大嘴巴合不拢,好长一阵子说:“舍人真我至交,知我心也。但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上将军若信得过,我就敢直言。”
“你有话但说无妨。”
“我便直言了。”郦寄从头款款道来,“当年高祖同高后共定天下,刘氏封王者九人,高祖曾约定非刘姓不得封王。后来高后将吕氏三人封王,虽说有违高祖遗旨,但也都是经大臣们廷议后决定的,且也告知了刘姓诸王,没有人提出异议,说明大家都认为是合宜的。而今高后崩,皇帝年少,刘姓王和大臣们担心上将军等独揽朝纲,故而多有议论。我想,上将军等吕氏王若及早离开京城,早日前往自己的封国,谨守藩国之分,刘姓王与朝臣们自然释怀。反之,如仍任上将军之职,统兵留在京师,势必引起刘姓王和朝臣们的猜忌,就难免有杀身之祸。如今高后不在了,没人压得住周勃、陈平、齐王刘襄等人,若等他们联手来攻,不如赶快交出上将军印,把军权交与太尉。也请梁王将相国印信交与陈平,各回自己的封国。则齐王起兵便没了理由,他必然要罢兵,大臣们也不会允许齐王进京。而上将军等安然自在地做梁王和赵王,享用千里封邑、无尽的荣华富贵,岂不强似赖在京城多矣。”
吕禄半晌无言,显然他被说中了心事。
郦寄进一步诱导:“上将军,当断不断,自受其乱,莫要瞻前顾后,以免事到临头后悔迟。”
吕禄想了想:“吕氏族人众多,我还要同大家商议。”
郦寄冷笑几声:“终不能上将军逐一问到,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你还不是难以决断。”
“我吕氏最长者还有一个姑母吕媭,待我去请教一下她,看她的意见如何,然后再做定夺。”
“窃以为年迈老妪何足与谋,多此一举也。”
“你有所不知,我这个姑妈,在吕氏家族中很有威望,如果她能同意,我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郦寄也无法反对:“好吧,我随你同往。”
吕媭的家在长安城外,是一片较大的庄园。吕后曾多次劝其进城,她都说愿过田园生活而婉拒。
吕禄来访,她大为诧异:“你为何出城到此?”
“来看望问候姑母您哪。”
“难道你是白痴不成?”
“姑母何出此言?”
“眼下形势危迫,谣言四起,齐王业已起兵谋反,周勃、陈平之流也蠢蠢欲动,你身为领兵的上将军,怎还能擅离职守呢?!”
“姑母把形势看重了,”吕禄自有他的见解,“刘襄为乱,我已派灌婴领兵征剿,癣疥之疾不足为虑。至于城内,南北二军皆我兄弟统领,谁敢作乱,陈平、周勃又何足惧哉?”
“那你为何不在城中紧握兵权?”
“姑母,为吕氏家族计,为长远计,侄儿欲将这军权交出去。”
吕媭一怔:“既知兵权重要,又何言交出?”
“这,娘娘归天,没了依靠,总不能终日提心吊胆活着,还不如回到封地,做一个太平王爷。”
“你是犯浑哪。”吕媭怒斥,“没了兵权,你还太平得了吗?”
郦寄开言:“上将军交出兵权,对别人没有了威胁,自然也就平安了,又何苦待在京城不得安宁呢。”
“确实是这么个理。”吕禄满脸堆笑,“为此特来请教姑母。”
吕媭没有答话,而是连声呼唤:“管家在哪里?快来见我。”
管家急步来到面前:“主母有何吩咐?”
“将那二十箱珠宝,抬到大门以外。”
“这,”管家犹豫一下,“不知做何用处?”
“何须多问,只管做就是。”
管家哪敢再多嘴,分派家人将二十只楠木箱抬到大门外一字排开。
吕媭又下令:“打开。”
二十个箱盖掀开,只见箱内奇珍异宝玛瑙翡翠珊瑚南珠之类,熠熠生辉,眩人眼目,就是像郦寄这样的官宦人家,也没见过这种阵势,真是堪与皇家媲富。
吕媭一开口实在令人大惊:“管家,全都扬在大街上。”
管家惊愕,愣着没动。
“管家,为何还不动手?”吕媭面带愠色。
管家不解地发问:“主母,这,这是所为何来?”
“叫你扬你就扬,还敢多嘴发问?”吕媭毫不留情地训斥。
管家不敢再耽搁,召呼家人们一同动手。
吕禄在一旁可是沉不住气了:“姑母,这珠宝多是娘娘赏赐,你何故弃之于尘土,难道疯了不成?!”
“我看你才是发疯,将兵权交出,哪里还有我吕氏全族的性命,生命尚且不保,这财物还有何用?!”
吕禄沉默少许:“既然姑母如此见解,且容侄儿再思。”
吕媭也未答言,关上大门,带家人进院了。他们身后,附近的百姓,纷纷来抢拾珠宝,一片混乱景象。
郦寄没有完成陈平的计划,心中颇为不安,路上,他依然在劝说吕禄:“上将军,可不能因小失大呀,再不交出军权恐怕来不及了,还是以退为进的好。”
吕禄沉默无言,他内心中是倾向于交出军权保住王位的,但也担心画虎不成反类犬,弄得个身家性命难保。
他就是在这种复杂犹豫的心情中,回到了他的上将军府邸。
郎中令贾寿已在府中等他多时:“哎呀,上将军,你可回来了,叫我等得好苦啊。”
“快说,灌婴军前情况如何?”
贾寿是奉命去河南灌婴大军处查看的,他的回答令吕禄大为失望:“上将军,灌婴他是诈称有病。”
“他,为何如此?”
“上将军,据下官查明,灌婴已同齐王达成默契,二人要合兵一处,共同杀进长安。”
“啊!这便如何是好?!”
郦寄又乘机进言:“上将军,趁着军权在握,将印信交与丞相或太尉,他们定可保住您的王位。若是大军杀进京城,一切晚矣。”
吕禄心意烦乱:“别说了,你们都离开,容我仔细想想。”
郦寄只得告辞,他回到陈平处,将情况经过讲述一遍,说:“丞相,小人未能实现相爷所嘱,实在惭愧。”
陈平倒是十分通情达理:“无须自责,你的游说还是有效的。吕禄业已心神不定,只需再加把柴,即可将这锅水烧开。”
“不知丞相还有何妙计?”
“你且去宣召襄平侯纪通前来见我。”
“遵命。”郦寄领命去了。
纪通是主管皇帝印信的,闻听丞相召见怎敢怠慢,随郦寄来至陈平面前:“相爷传唤,不知有何吩咐?”
陈平婉转说道:“襄平侯,而今吕后已死,人心大快,恢复刘汉天下乃大势所趋。吕禄把持北军,乃心腹大患,必先除之。纪侯掌少帝印信,请出旨一道,诏命太尉周勃统领北军,令吕禄交出上将军印信。”
“这,岂非假传圣旨乎?”
“有我传命,其责在我,与纪侯无干。”陈平又加劝慰,“现齐王大军已发,灌将军已反戈,吕氏灭亡只在旦夕,纪侯应天顺人,复刘氏天下乃为头功,这天赐良机不可错过。”
纪通想想,确实大势所趋,就躬身应承:“愿听丞相差遣。”
周勃持圣旨进入北军营地,派郦寄会同典客刘揭先行去见吕禄。
郦寄故作惊慌地说:“上将军,皇帝已下旨,令太尉周勃掌管北军,识时务者为俊杰,快将印信交出,也好保得性命。”
吕禄仍在犹豫:“这,皇帝真有圣旨?”
刘揭训道:“无旨焉能进得北军营地,莫要心存侥幸了。”
吕禄将印信拿在手,还是不愿交出:“这兵权一交,我还能有命吗?”
刘揭上前一把将印信夺过来:“你就别再犹豫了,交出来也就省心了。”
周勃也已来到近前:“吕禄听旨:着将上将军印信交与太尉周勃,即日起北军由他统领。”
“周大人,我,已经将印信交出了。”
刘揭把印信递与周勃:“太尉请看。”
印信到手,周勃精神又长几分,他发出命令:“北军全体列队。”
很快,整个精锐的北军数万之众列队完毕,真个是盔甲鲜明,刀枪耀眼,很不寻常。
周勃巡视一遍,颇为严厉地说:“全体将士听真,万岁已将北军交我统领。吕禄已被解职,凡愿意效忠刘氏的随我袒出左臂,仍欲同吕氏殉葬的,就袒出右臂。”说罢,周勃率先露出了左臂。
再看北军将士,齐刷刷无不袒出左臂。
吕禄情知不妙,趁众人群情激奋之时,悄悄溜走了。
北军业已归周勃管辖,但还有南军在吕产手中。这也是一支数万之众的精兵,战斗力相当强大,是不可轻视的队伍。
吕产感到局势不稳,时刻不离南军大营,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吕媭来到了南军。
吕产将她迎入帐内,问:“姑母不在家中,到南军做甚?”
“哼,我吕氏就要大祸临头了。”
“姑母何出此言?”
“那不肖的吕禄,他竟然要交出北军的兵权!”
“这如何使得?!”
“可是,他好像已做出决定了。”
“这该如何是好?”
“你应该立即去北军大营找他,规劝他切不可交出印信!”
“谨遵姑母教诲,侄儿这就前往。”吕产急忙要离开。
“慢,不可独自前去。”吕媭言道,“而今外面风声颇紧,为防意外,要带些兵马护身。”
吕产当即点齐五百精锐兵骑,他自己也佩上了宝剑,离开营地直奔北军而去。
吕产带兵来到北军营地的消息,使刚刚被周勃控制的北军,产生了不小的骚动。毕竟吕禄统领北军多年,他的很多旧部此时未免又人心浮动。周勃见状不敢轻易出战,而是命令大门紧锁,不许吕产入内。
此时,朱虚侯刘章奉陈平之命,带一千人马前来增援,见吕产的人马在北军营外鼓噪,便从后面杀了上去。
刘章高喊:“南军将士听真,北军已由太尉周勃接管,吕氏注定灭亡,识时务者,不要再为吕氏卖命。我只要吕产人头,其他一概不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