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刘恒并不多言:“此等事情无需舅父劳心,本王自有道理。”
次日一早,刘恒登程,薄昭到了中都南门送行,一见车队立刻皱起了眉头。不说倒好,这提醒后的车队也未免太寒酸了。刘恒只带很少随行人员,大臣只有张武一人。对此,薄昭表示了不满:“千岁,此番进京不比在代国,朝中文武百官,只带张武一人如何应付得了?”
“随从人多,就要糜费国家的钱粮。”刘恒坚持自己的做法。
“万一再有变化如何应对?千岁总要多几人帮拿主意。”薄昭使出了杀手锏,“千岁若一味固执己见,臣去禀明太后。”
这一招还真管用,刘恒还是顾及太后的:“既如此,就让宋昌同行吧。但是他要和张武同乘一辆车,以免浪费。”
薄昭看看这个小小的车队,一共才只六辆车,而且都是又小又简陋:“哪有像千岁你这样节俭的。”
“能省则省,不可糜费。”
“千岁,太后有话,她有诸多的不放心,要我与您同行。”
“这,岂不又多一份开销。”
“为臣不去看来是不行的,王太后的话谁敢违背?!”
刘恒无奈地说:“好吧,许你同往。不过,要和本王同乘一车。”
“王爷千岁,这如何使得,不是让京城百姓看笑话吗?”
“若去,只能如此,不去便罢。”
薄昭不好再深说:“臣遵命就是。”
于是,这支小小的车队离开中都,向京城长安进发。
一路平安前行,距离长安大约还有五十里路光景,刘恒看到路边的石碑上刻着两个大字:“高陵”,明白已距长安不远,他当即传令:“车队停止前进。”
薄昭不解地问:“千岁,何故停车?”
张武、宋昌也来到车前:“千岁,莫非有何意外?”
刘恒脸上现出一丝忧虑:“本王出发,已有两日,京城内不知是否又有新变,我等冒然前往,令人心里不安。”
宋昌睁大疑惑的眼睛:“千岁之意是……”
刘恒将心意表明:“就请宋大人辛苦一趟,看看京城内可有变化。”
“臣遵命。”宋昌跨上一快马如飞而去。
长安城北门外的渭桥,距城约有三里,横架在渭水之上,原名横桥。长有三百八十多步,倒也气势恢宏。两端建有六角凉亭,凡出京之人送别,到京之人相迎,俱在这里迎送。
宋昌未到桥边,远远望见文武百官在桥头迎候。他认出前排站立的有太尉周勃、丞相陈平、大将军陈武、御史大夫张苍、宗王刘郢、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典客刘揭等。
宋昌唯恐被看到多话,赶紧掉转马头返回。
刘恒听了宋昌的禀报,一颗心完全放进肚子里,遂叫车夫加鞭催马,车队全速向前。
周勃望见车队到来,抢先一步上前拜见。陈平等人也至车前跪倒,无不口呼万岁万万岁。
刘恒下车将众人一一搀起,口中连称:“本王不敢当。”
周勃趋前几步:“万岁,请暂离众人,借步路说话,臣有话单独启奏。”
刘恒看看大家,觉得难以离开,但又不好拒绝:“这……此事……”
宋昌见刘恒为难,急忙过来解围:“不知太尉要讲的公事还是私事?”
周勃环顾一下:“自然是公事。”
“如若公事,就请太尉当着公众讲不妨,王者本就是大公无私的,何况代王就要继皇帝位。”宋昌说道。
周勃见状,就屈身跪地,从怀中取出传国玉玺,高举过头,献与刘恒:“臣将此玺敬呈万岁,请陛下收受,以正帝位。”
刘恒思忖一下,没有接受:“本王还不是皇帝,多谢太尉一番美意,此事且容到代邸再做商量。”
周勃之手不好收回:“万岁非王爷莫属,这玉玺就是万岁的,请万勿推辞。”
薄昭上前将周勃扶起:“太尉,代王话已出口,何必急在一时,且到代邸再议不迟。”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周勃也不好再坚持下去,遂上马跟在刘恒的车后,进入长安城直达代邸。
陈平为首再次向刘恒礼拜,并由陈平代为宣读劝进表,称言高祖的大嫂二嫂、琅邪王刘泽,以及所有列侯、宗室,俸禄二千石以上的大臣,全已达成共识,认为刘恒最符合条件,请他即天子位。
刘恒眼珠转了转,联名劝进表里有一个重要的人物没有提到,这人可说是举足轻重,他就是楚元王刘交。此人是刘邦的同父异母兄弟,按辈份算当是刘恒的叔父。他的态度既可影响宗室成员,也可左右一批文武大臣。故而刘恒推拒说:“奉祀高帝宗庙,乃大事也,本王不才,恐难胜任,可否请楚王挑选一位更合适的人,我实不敢当。”
陈平言道:“楚元王相距遥远,不及沟通,想来也不会另有人选,万岁莫要失众人所望。”
周勃说得更为干脆:“遍观朝野,无人可与万岁相比,楚元王草鱼,怎比万岁天龙。”说着,他又将玉玺呈举过头。
群臣再次跪倒:“请万岁受玺。”
刘恒向西以宾主礼称:“不敢当。”
周勃高举玉玺,群臣同声再次敦请:“恳请万岁受之。”
刘恒转而面向南方:“不敢当。”
周勃和群臣跪进一步:“万岁受玺。”
刘恒第三次歉辞:“不敢当。”
群臣又跪进一步:“万岁。”
刘恒以君臣礼回应:“而今,宗室、将相、王侯、百官,都认定本王合适,我不敢再伤众人的心。”伸手接过了玉玺。
陈平、周勃为首,众臣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于是,刘恒即天子位,文武百官依次排列。
东牟侯刘兴居出列启奏:“万岁已然登基,不宜再留宿代邸,臣以为今夜即当移驾未央宫。”
刘恒不能不稍为谦虚:“明日再入住却也无妨。”
周勃接奏:“万岁安全关系重大,皇宫才好防卫,臣以为不宜拖延。”
刘恒也就顺水推舟:“既如此,就请东牟侯清肃宫室。”
“万岁,那废帝刘弘,乃诸吕余孽,当如何处置,请旨定夺。”刘兴居提出一个棘手的问题。
刘恒一时没有主意,未免沉吟:“这个……”
周勃一旁抢先主张:“刘弘是诸吕安排的傀儡,不可留下后患,万岁可降旨将其斩首。”
刘恒一则心中有些不忍,二则故然周勃诛除诸吕有功,迎立自己更是功居首位,但这朝政也不能让周勃左右,若这起始就事事皆按周勃意志,日后岂不是臣压君。所以他有意没有顺从周勃的意思:“朕想,刘弘还是个娃娃,怪可怜见的,且饶他一死,移居别室即可。”
周勃自然不痛快,道:“斩草不除根,终究是后患。”
“一个小孩子,还能掀多大风浪。”刘恒既已有了态度,便不肯再松口,“太尉,能放手时当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东牟侯,去吧。”
刘兴居当然看得出新任皇帝和太尉之间初显的矛盾,但他也不会站在周勃一边开罪刚刚即位的皇上,便答应一声:“领旨。”
周勃没有再说什么,但他是一肚子气。
晚霞像一幅红纱,轻轻罩住了汉室宫殿。未央宫的檐角高高翘起,有几只喜鹊飞上飞下,分外悠闲自得。当值的黄门怀抱着拂尘,站立在九九八十一颗金钉的朱门下,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似乎这世界平静如初,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刘兴居从侧门进入了宫室,刘弘尚在与黄门玩耍。
“你是谁,为何不经通报擅自入内?”刘弘端起皇帝的派头。
刘兴居对他还算客气:“足下你不是刘家的后代,不该当这个皇帝,请你马上迁出未央宫。”
“让我走,你的话我为什么听?”
“这是万岁的圣旨。”
四周的卫士不让了:“哪来的万岁,万岁在这里,这才是万岁。”
刘兴居对卫士们说道:“本官乃东牟侯,刘弘不是刘家骨血,已为百官所废,代王已被立为新君,你们可以放下兵器自寻出路。”
有几名卫士听后,丢下手中的刀枪逃命去了。有的卫士不肯放下武器,说:“我们要听宦者令的,你虽是侯爷,说话不管用。”
说话的时候,宦者令已匆匆赶来:“你们这些卫士,难道不要命了,新君业已即位,快快逃命去吧。”
卫士们一听,登时作鸟兽散。
刘弘被架上一辆轻便的木轮车,上了车他还不甘心:“这是拉我去哪儿,何时让我回来?”
“你就听喝吧,到地方就知道了。”刘兴居也不再多说,一直把刘弘送到了少府。
刘兴居返回代邸,对刘恒奏道:“万岁,已将刘弘清出未央宫,即请万岁移驾进宫。”
“摆驾。”刘恒发出口谕。
陈平等百官跟在车驾之后,离开代邸径往皇宫。周勃没有随行,他止不住连声冷笑。
车驾到达端门,被十数位手持金瓜斧钺的谒者拦住了去路。谒者令当先喝问:“哪里来的车队这般大胆,竟敢直闯端门,须知乃是死罪。”
刘兴居上前:“大胆,圣驾在此,还不跪迎。”
谒者令鼻孔中哼一声:“胡说,万岁在未央宫并没有出行,何方贼臣,竟敢冒充皇上。”
丞相陈平从后面走过来:“谒者令大胆。”
谒者令赶紧施礼:“原来是丞相。”
“刘弘已被废,代王已立为新君,快快让路跪礼接驾。”
谒者令并不买账:“丞相见谅,我等虽说官卑职小,但责任重大,非太尉军令,不敢放行。”
薄昭听见,急呼周勃:“太尉哪里,周大人何在?”
无人应答。
张苍言道:“周大人没有来。”
车内的刘恒心中一震:难怪适才周勃冷笑呢……
暮霭笼罩着代邸,下人给户内外掌上了明灯,给树木投下了斑驳的暗影。周勃身后响起了关门声。他站在台阶上心潮涌动难以平复,胸中犹如压着一块石头。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诛杀诸吕,夺回刘氏政权,扶保刘恒即位。可谁料到刘恒刚一登基便与自己离心离德,竟当众驳了自己的面子。而今同僚们都随新君去了皇宫,只剩自己冷冷清清孑然门前。刘恒发觉该怎样看自己,这不是有意和新君疏远吗?再者说,刘恒肯定进不了端门,谒者令一定要见到自己或有命令才能放行。那刘恒会不会迁怒于自己,造成与新君间的更大隔阂……
周勃越想越悔,无论如何自己不该与新君不和。这岂不是将拥立之功抛弃,天大功劳都付之东流。
“太尉,太尉。”薄昭一路呼唤着找来。
周勃赶紧应声:“国舅爷,我在这里。”
“哎呀,你怎么没有跟随皇上进宫啊?”
“我是想,这代邸虽说万岁不再住了,但也要加强守卫,不能有闪失。”周勃只好编一个令人可以接受的理由,“老夫站下,意欲安排一下这里的布防。”
“你倒是想得深远,现时还顾不上它,快跟我去吧。”薄昭拉起他就走,“万岁在端门被阻,那些谒者说没有你的命令不肯放行。”
“他们还真是反了,这还了得!”周勃快步如飞。
端门前,双方还在僵持。陈平的话都不好使,别人也不会自讨没趣了,都在等候薄昭的消息。
宋昌悄声对刘恒说:“万岁,你不该在代邸让太尉难以下台,现在明白了,立时就有眼罩戴。”
“会是这样吗?”刘恒是故作懵懂。
周勃已是气喘吁吁赶到,他上前对着谒者令就是一个嘴巴:“真是反天了,竟敢拦住圣驾,不想活了?”
谒者令等齐刷刷跪倒:“太尉,小人们该死,委实不知啊,没有太尉军令,谁敢放人入宫。”
“还敢犟嘴,”周勃决心树立威望给皇上及百官看看,“来呀,将这些混蛋全给我砍头。”
“太尉饶命!”谒者令当先求饶。
众谒者同声哭求:“太尉,千万饶我们一死。”
陈平等都不作声,薄昭见此情景走过来:“周大人,这些人固然可恶,但皇上新立,图个吉祥,还是饶过他们吧。”
“军法如山,岂能儿戏,他们阻挡圣驾,必死无疑,老夫不是驳国舅爷面子,杀勿赦。”周勃对手下发出命令。
“太尉,饶命啊。”十数位谒者哭诉哀求。
刘恒心下不忍:“太尉,人命关天,朕以为他们无有死罪。”
“万岁,臣这是为圣上出气啊。”
“正因为如此,朕才更难心安。”刘恒谈出自己的道理,“他们阻拦朕进宫,固然有罪,但盖因太尉早有严令,故而不当斩首。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放了他们吧。”
“这,为臣军令已出。”
“朕也是当众宣布赦免了,”刘恒脸上现出不悦,“难道朕的面子就无关紧要不成。”
“臣不敢。”周勃没想到又和新皇上闹僵了,赶忙表态,“臣遵旨。”
谒者令等连连叩头:“谢万岁不杀之恩。”
“不要谢朕,要谢太尉。”刘恒放下锦车的轿帘。
谒者令等又向周勃跪拜:“谢太尉给我们留条活命。”
“滚!滚!”周勃没有好气。
谒者令等屁滚尿流地去了,刘恒才得以进入皇宫。
陈平、周勃为首的文武百官,簇拥着刘恒登上了金銮宝殿。
众臣再行参拜之礼,然后两班列立。
刘恒明白他现在最紧迫的事情是什么,大臣们都在盼望着这一时刻。他明亮的双眸,环顾一下在场的臣属,从容地开口了:“朕此番能荣登大宝,全赖众卿鼎力辅佐,首功当推太尉周勃。”
周勃面露得意之色:“万岁过誉了,臣不敢当。”
“绛侯功莫大焉,邑封万户,赐黄金五千斤。”
周勃跪倒:“谢万岁隆恩。”
刘恒接下去分封:“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联手,方夺得吕产等军,功不可没,赏食邑三千户,赐黄金两千斤。将军灌婴英勇神武敢死当先,诛除诸吕立有殊勋,并赏三千户,金两千斤。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各食邑两千户,金一千斤。”
众人跪拜谢恩。
西汉时赏赐黄金,其实给的实物是铜,但是说成金,这也是莫大的恩宠了。
刘恒又特别提到了典客刘揭:“若非刘揭从吕禄手中夺得将军印绶,使周勃得到兵权,焉能除得诸吕,其功勋卓著,封信阳侯,赐金一千斤。”
当然,刘恒不会忘记从代国带来的旧臣,而且重要位置是不会旁落的:“宋昌听旨。”
“臣在。”宋昌出班。
“朕命你为卫将军,统帅驻守京城长安的南军和北军。这两支部队原由吕后的两个侄儿吕禄吕产管辖,你要严加管束,不得出现任何纰漏。”
“臣遵旨。”宋昌感受到皇上的信任。
“张武听旨。”
“臣在。”张武也出列一步。
“卿在代国时,任职郎中令,朕而今仍委你任郎中令。”刘恒看看张武,“爱卿可莫要嫌官位较低啊。”
“臣明白这职务关系到万岁的安危,敢不殚精竭虑。”
“说得对,这偌大皇宫的所有门户,还有宫中的所有执事人等,统由你管辖,确实干系重大呀。”
“臣定当确保圣上万无一失。”张武表明忠心。
这两项任命,可以确保刘恒在长安的安全。他这才心定神稳地向下进行:“国舅薄昭封轵侯,为车骑将军,刘遂封赵王。所有列侯禄两千石以上者十人,增邑六百户。禄一千石以上者五十八人,增邑三百户。代国随来者尚有六人,皆位至九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