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高级动物 泰州于伟 3765 字 2个月前

第一章(1)

夏天的早晨。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万沙河弯弯曲曲地穿过槐树镇,匆匆忙忙地往下游流淌着,河面上弥漫着一重重氤氲之气。

连日来,缠绵不断的降水,使得万沙河的水位暴涨。水流湍急且浑浊不清,那行色匆匆的水流时不时在河里卷起一个个小的漩涡,泛起一撮撮残枝败叶。

槐树镇槐树村的祥芳嫂手里提着渔网和空空的壶篓子,卷着裤腿、光着脚丫冒着细雨迎着微风站在万沙河的西岸上。

河坡上长着茂密的芦苇,细密的雨点无声地飘落在苇叶上凝聚成水珠,又滑落到下一节的苇叶上,不停的发出“滴滴、哒哒!”的雨滴声。透过芦苇丛中的间隙,祥芳嫂看着涨得离岸边才两三米,宽阔了许多的水面眼巴巴的发着呆,心情就像那滑落的雨珠,凝重又失落起来。

——祥芳嫂那双让细雨淋湿了的眼睛里透露出些许坚毅,又隐藏着一丝忧伤。祥芳嫂齐耳的短发衬托着一张微微有些黝黑的瓜子脸,她那微微黝黑的脸上永远都像刚干完农活似的红扑扑的,透着些淡淡的红润。祥芳嫂个子不高,可是身材长得标致匀称,蓝色卡其布裤子裹不住她那滚圆的、隐约微翘的屁股,洗得几乎变形的白色的确良上衣紧绷绷的勒着她那对鼓鼓的乳/房。加之她光着脚丫卷着裤腿的那股利索的劲头儿,一眼就让人感觉出她是个泼辣能干的女人——

滔滔的长江滚滚东流,穿过三峡,越过古城荆州,因地势的缓冲以及下游湖水日复一日的复合冲积,引起了地貌变化。年复一年,逐渐衍生出了江汉平原,造就了她那河网密布如阡陌交错、地肥水美的水乡特色。

万沙河蜿蜒在江汉平原上,在河口处几乎是垂直交叉着汇入长江的。万沙河河面虽说才几百米宽,河东和河西的地貌特征和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却被它区分了个天壤之别。

地处长江相对下游地势的河东,一年种两熟粮食,夏收麦子秋收稻谷。可是,一河之隔的河西却因为地理位置较高,农田土地里总也存不住水,便种不了水稻,只能收一熟麦子。也许是少种了一熟粮食的缘故,有史以来河西的老百姓就比较清闲些,自然也就没有河东的老百姓富裕。

于是,民间就有了“万沙河水通长江,有女不嫁河西郎。”的说法。

祥芳嫂的娘家是万沙河河东、地处长江下游的。

身为水乡湖泊里的女子,祥芳嫂无论是在田间地头上还是在湖塘河泊里劳作起来都是一把好手。

从挑水做饭、除草施肥到播种插秧,甚至连男劳力都很少能胜任的驾牛犁地,样样都做得有板有眼,得心应手,绝不比村子里任何一个男人逊色。

当然,祥芳嫂最拿手的是河里水下的活儿。祥芳嫂扎猛子可以从河这边扎到几百米外的对岸出水时还能顺带抓出一条鱼儿,祥芳嫂单手拿着竹篙可以把捕鱼的木船撑得滴溜溜的,通灵性般得心应手,随心所欲。别人在船上收放网箱逮鱼捕虾,必须两个人分工着一个人划船、一个人收放来配合,祥芳嫂自己就可以独自划着船,收放自如。下河捕鱼摸虾之前,祥芳嫂只要往河边一站,看看水流和风向,水面之下的情况她就知道了十之**。哪里窝着鱼哪里藏着虾,她心有明镜般的成竹在胸。

祥芳嫂看着比平时宽阔了许多的河面和那混沌的河水,凭经验她知道这样的水情下是捕不到鱼的。

可是,家里快揭不开锅了,一家四口都指望着万沙河过日子呢!

“唉!”毫无收获的祥芳嫂不由得深深的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拎着渔具往回走,心里默默的诅咒着这该死的天气。

祥芳嫂有一双儿女,八岁的女儿小玉和六岁的儿子小强。这会儿,一双儿女在等着她的鱼虾下锅做饭呢!

回到家里,大门敞开着,草盖顶、土做墙的破房子里空无一人。

“小玉——!小玉——!”祥芳嫂站在门前急切的大声喊。

“妈——!我和姐在捉鱼呢!……”

门前是一大片被水淹着的黄豆田,雨水过多,田埂像围坝把雨水汪汪地囤积在田里,豆田都成了秧田了。紧靠地头南边是排水沟,排水沟坡上长着芦苇,雨下了多日,沟里的水也不浅。祥芳嫂急忙探头望去,小强的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火不打一处来的祥芳嫂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渐渐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走近一看:

田里的积水把田埂冲了个缺口,正哗哗的往排水沟里淌着,单薄廋小跟小强几乎一般高的小玉拿着一片破旧的渔网拦在田埂的缺口处兜着水流、等鱼落网。小强正拎着装了几条小鱼的网兜一蹦一跳、左左右右的帮着忙乎,姐弟俩都忙得浑身湿漉漉的,衣服上满是泥水。

“谁叫你们玩水的?!”祥芳嫂走上前厉声喝道:

“小玉!叫你带好弟弟,你就这样带的?!”说着扬起手,眼看着一巴掌就扇了过来。

小玉抬起头,天真的眼神里透着些忧伤和无辜,泪汪汪地看着妈妈。就在跟小玉眼神相对的瞬间,祥芳嫂扬起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小玉幽幽的说:“我和弟弟都饿了……”面黄肌瘦的脸上写满了可怜和委屈。

“回去!”祥芳嫂厉声断喝道。姐弟俩连忙收拾了那片破渔网忐忑不安地往回走,心里惶恐着回家后的那一顿惩罚……

姐弟俩在前面走着,祥芳嫂在后面默默地跟着。雨下的越来越大,祥芳嫂被泪水和着雨水模糊了双眼,她双眼朦胧的看着眼前一身泥水的姐弟俩不由得往事涌上心头——

第一章(2)

位于江汉平原上的槐树镇,虽说是鱼米之乡,可历史以来就人多地稀。农村实行了分田到户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劳动力过剩更加明显了,随着政策的日益开放,大家开始捣鼓买卖,槐树村的青壮年有些开始尝试着做点小生意,更多的是外出挣钱去了。

祥芳嫂的当家的阿根,却不一样。

当年,阿根的爷爷是个私塾先生。小时候的阿根识字总是比同龄的孩子多,大人们报出来的一些算术,别的孩子还在掐着指头绞尽脑汁数着数儿他总是抢先心算出答案。也许是受到了传统家教的熏陶,阿根自幼就显露出胜人一筹的天份。

祖辈之间借媒妁之言,从小就给祥芳嫂和阿根牵了红线订下了终身。阿根家虽说是相对贫困的河西的,可是出落得聪明伶俐,又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倒也算是门第相当。

当然,长大后的阿根也有他的过人之处。除了整天穿着光鲜油头粉面地东游西荡之外,他也完全靠自己较强的接受能力和聪明劲儿,摸索着拆拆装装,无师自通地就成了村子里唯一懂得些机械的拖拉机手。农忙时开着拖拉机帮乡亲们碾场,是阿根、也只有阿根才能胜任的特殊的差事。

新政策下的新农村,农忙的日子毕竟是有限的。

脑瓜子灵活的阿根,闲下来无聊之时,轻而易举地也学会了耍钱,而且因为他有的是时间,久赌成瘾,一下子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闲时远远多于忙时的农村,有足够的时间把原本就聪明过人的阿根出落成了一个赌徒,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职业赌徒。

这一来,天生能干的祥芳嫂不得不里里外外象男人一样的劳碌着,担负起家庭的重担。正是她的这股拼劲,让她几乎全靠捕鱼逮虾支撑着这个家。

自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小玉在阿根以及阿根父母眼里就是个不受欢迎的十足的累赘。很简单,只因为她是个女孩儿。

江汉平原上的人们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尤其在象阿根这样一个接受着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教育、有着浓重的封建传统氛围的家庭。公婆在祥芳嫂怀上孩子后就公开表态:如果祥芳嫂生个带把儿的,以后家里的大小事宜全由能干的祥芳嫂掌控,甚至包括财政大权。用当年当地民间的说法,就是让祥芳嫂“当家”。

村头接生村子里几代人的老接生婆张太,凭着她若干年来的经验,拍肿了胸口打了包票的说祥芳嫂肚子里怀的包是带把儿的。看着祥芳嫂的肚皮渐渐的鼓得又大又圆起来,一家人对她更是小心翼翼众星捧月般的侍奉着。公公婆婆整天乐得合不拢嘴。

祥芳嫂连自己也极不习惯地在家里受用着众人的侍奉和恭维,皇太后似的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待遇。按公公婆婆规定,甭说田间地头,就连家里的针头线脑、大小琐事一概与她无关,哪怕是油瓶倒了也不让祥芳嫂去扶。祥芳嫂只管吃好玩好休养好,单等着祥芳嫂生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健健康康带把儿的胖小子。

就在婴儿落地时那一声“嗷、嗷”哭叫的瞬间,那洪亮的哭声把等候在外间的阿根和阿根他爸喜悦的心情,一刹那就推向了巅峰。事实上,房间里的实况却戏剧性的把一家人的希望实实在在的抛到了现实的谷底——祥芳嫂生下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是个女娃儿,哭声洪亮的女娃儿……

灰溜溜的,接生婆张太连糖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尴尬无比地就匆匆忙忙走了。

从此刻起,一家人脸上的笑容全部开始变得僵硬了、消失了,又转变成了淡漠、冷淡渐而后是歧视和中伤……

祥芳嫂产后第二天就下了床。她自己洗尿布、洗衣服,甚至自己做饭吃。公公婆婆对祥芳嫂和孩子的温饱也不管不问,视而不见。

就连阿根也没等孩子过三朝就远远地跑到邻村跟人家耍钱去了,而且一耍就耍上几天几夜,直到输光了钱才返回来,回来后常常拿祥芳嫂母女俩撒气,总是一口一个:

“……你就是个不争气的臭娘儿们!丧门星!”骂完了,从家里揣上些钱,又去了……

欲哭无泪的祥芳嫂只好把怀里的小玉搂了搂,抱得紧些。

第二年年底。小玉刚会说话走路,祥芳嫂又怀上了,这下子一家人重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可这次谁都不敢大张旗鼓的乐呵。因为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非常严格,生二胎是要罚款的,而且是强制性的罚款。那个年代虽然还没有城管,但是战斗力极强的工作组一旦出动了,不要什么推土机、特警队,人家赤手空拳凭着一把梯子,就能揭瓦扒房的惩罚得你片瓦不留,然后让你四海为家,不得不重新规划人生。

——那时候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罚款罚得倾家荡产、无家可归的家庭比比皆是,更是造就了一批批在当年还属于新生代的“超生游击队”。

包括祥芳嫂,一家人终日一筹莫展。

公公婆婆和阿根日思夜想反复琢磨,终于商量了一个他们自认为上好的办法——把小玉偷偷的送人……

他们经过反复筛选最终决定把小玉送给邻镇一家无生育能力的中年夫妇。他们决定悄悄的送走小玉,同时对外却哭哭啼啼的虚张声势,说孩子夭折了。

那晚分别时,祥芳嫂从自己脖子上抹下自己佩戴的那块如意玉佩,把系绳紧了紧,挂在小玉那瘦小细长的脖子上——那是祥芳嫂出嫁时母亲留给她的……

没有了女儿,祥芳嫂终日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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