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人生里,雷都不愿意去回忆人生最开始的时光。
可作为一个接受过基因调整的克隆人,他虽然有一般调整者不会有的可怖缺陷,却也在同时拥有调整者的早熟——他记事很早。
于是那最早的记忆,是伏在心底的梦魇。从来都不想记得,却始终挥之不去——
那是没有阳光的黑暗。
穿着白大褂的人用冰冷的管线将他和仪器连接起来,那些划过屏幕的线和数据,仿佛就代表了他整个人。然后……
针管,训练,还有和长得差不多的幼童之间的战斗,构成了生命中的全部。
很多时候,他甚至奇怪自己的为什么会活下来,为什么会努力的去战斗?明明他什么都不知道,没人教他任何东西,他只能从训练中汲取知识。
后来想想,觉得也许只是不想自己也变成那冰冷的实验台上,残破的幼童身体。
*
所以,将这份黑暗终结的劳,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虽然劳从来都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把他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实验室里带出来,没让他和其他人一样,死于那场大火,和实验室的自毁。
而且连他的名字也是劳起的。在劳说“以后你叫雷”之前,他只有一个冷冰冰的代号——68号。
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甚至不知道,在知道自己有了名字的时候,为什么他会那么欣喜雀跃。
那本来应该是他拥有自我,拥有一个独立的人生的开始。可那个时候,在他刚刚欣喜于自己不再和其他的序列号一样了的时候,欣喜于不再被数字代表的时候,劳就将他刚刚从巨石中挣扎出来的希望之苗给彻底掐碎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面对面的向他灌输某种思想,他为之惊恐,却似乎不得不接受。
劳告诉他,他是一个克隆人,是人类罪孽的结晶,所以从出生起就已经没有了未来。
既然只是罪孽的证据,那么自然也就没有自我可言。何况他这样的证据,不止一个……
怎么能不相信呢?
在实验室里,他们甚至从来就没被当成生命看过。
玻璃上印出来的幼童的面孔,也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于是,原本还觉得很温暖的阳光也瞬间冰冷下来,明明还很明亮的世界,碎裂成了很多碎片,将他隔离在了所有碎片的外面。
*
最终,真正领着他走进一个多姿多彩世界的人,是拉克丝。
迪亚哥后来评价说,他和拉克丝都很幸运。
他是拉克丝见到的第一个同龄人小孩,她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她才会有这个耐心,一点点的去敲他的心防。如果不是对他产生了类似于姐姐亦或是母亲的感情,她大概也找不到最后的路。
他就更不用说。如果这个世界上人人都能接纳克隆人,并为克隆人那样努力,劳也就不会走上最终的毁灭之路了。
他不知道遇到他是不是拉克丝的幸运,但他肯定,遇到拉克丝是他的幸运。
哪怕是在还不知道拉克丝为他做了什么的时候,就已经那么觉得。
——拉克丝哪怕一时孤单,终究她还是能找到朋友的。他那时候却满心以为自己是罪孽的存在,警惕着外面的一切,深怕受到伤害。任何一个小孩,若是有其他的玩伴,只怕都不会在他身上努力。即使是没有其他玩伴的小孩,只怕也不会有拉克丝的细腻和坚持。
*
那几年的他,一直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一开始拉克丝让他喊“姐姐”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很高兴,很想喊了。
离开黑暗的地底已经有大半年,他已经知道了普通小孩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明知道不会有未来,但对一些东西,却总是忍不住的期待。
比如说……亲人,和其他小孩一样的童年。
可劳不喜欢他,他知道。
而户籍上是他监护人,是养父的吉尔,也不喜欢他喊“爸爸”。
同时,劳只会告诉他他是怎样罪恶的存在,吉尔也只是尽心的教他各种知识。他们不会领着他玩,也都不希望他软弱。
拉克丝弥补了这些。
可想到自己克隆人的身份,丑陋的、罪恶的,这些词汇总是在心里翻腾不休。明明欣喜渴望,却总是犹犹豫豫的,不敢跨出那一步。
一开始,他总是在喊了一两声“姐姐”之后就自我质疑起来,觉得自己不配,又害怕受到伤害。在这个词汇出口之前,就会被这些东西强行塞回去,然后用“你”、“嗯”之类的词来替代,来提醒拉克丝——我在和你说话。
可拉克丝很坚持。
她总是告诉他说——“如果你想和我说话,那就总得找个称呼。我不想做‘你’,也不想做‘嗯’或者‘哪’。既然你已经叫了姐姐,就该继续叫姐姐。”
而除了这少数的强硬之外,她总是很照顾他的心情和喜好。
她让厨师做他喜欢吃的东西,她看见他喜欢钢琴,成了第一个鼓励他在音乐上努力进修的人;而在看那些血腥残忍的记录片的时候,她会抓着他的手,似乎能在他身上得到支持和安慰……
慢慢的他就习惯了。或者说不想再继续挣扎。
——只当在做梦吧。只是,这样的美梦,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
那几年,拉克丝拉着他前进,也把越来越多的人带到了他面前。伊扎克、迪亚哥,艾丽西亚……有了和这些人接触的经验,他在学校里才没有因为性格问题而被彻底孤立。
可惜,这样的美梦不会真的永远持续下去。
拉克丝明明也喜欢音乐超过政治,可看她的学习方向就知道,她一早就选择了以“政客”为主业。和伊扎克、迪亚哥他们一样……不管他们原本最喜欢什么,那是他们无可推卸的义务与责任。他们都有这样的自觉。
因为PLANT和地球,调整者和自然人之间日益尖锐的矛盾。
在灿烂的阳光下,甜美的笑容后,那些沉重严肃的东西,始终挥之不去。
他自己也是一样。
看不见的未来,也曾让他想要彻底逃避——既然只有那么短暂的人生,为什么要去管那么多?享受现在就好了。
可“罪孽”这个词或者是无法逃避的。
当劳让他看到他那急速衰老的面容,变得干枯的手,他的心里也是不寒而栗。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大声叫嚣——
甘心吗?甘心吗?没有独立的人生,没有独立的血脉牵系,你生来就已经是一无所有。等你长大,别人还是青春年华,你又已经要死掉。没有挣扎的可能,没有挣扎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