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的，怜悯的，同情的。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然而这一刻，她的心底忽然翻涌出一丝质疑的困惑。

施予她遍身伤痛的人，又何必惺惺作态，高高在上的施舍给她怜悯呢？

……

漫长的取血过程终于捱过，有冰凉的雨丝，落在姬灵素因过度失血，而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庞上。

付长老满意地收了剑，寒筝立即上前，含着泪为她止血。干净的白布条一圈一圈缠住姬灵素的手腕，很快又被血浸透。

寒筝看着那血渍，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怎么也擦不净。

她捂住脸，崩溃地哭出声。

姬灵素眼前阵阵发黑，不知如何安慰她，想了想，默默放下衣袖，遮住腕上伤口。

付长老收好盛满血的琉璃盏，见她面白如纸，摇摇欲倒，不近人情地催促：“事关紧要，刻不容缓，公主还是赶快罢。”

姬灵素浑身脱力，手脚发麻，有些站不稳，在寒筝哽咽的哭声中，几乎是一步一踉跄地迈入雨幕。

细雨如针，修真者不畏风雨侵身，可姬灵素灵力低微，很快便被雨丝淋透，在风雨中轻轻发抖。

众人却视若无睹，只纷纷持剑，以她为中心，迅速列出缩地成寸的阵法。

付长老甩出一张符?，低声念出法诀。

下一瞬，四下光芒大盛。

身后的寒筝似乎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姬灵素睁不开眼，双耳剧痛，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清。紧接着耳中一阵空茫，犹如置身虚空，竟是像失聪了。

像是短短一刹，又像是过了很久。

待再睁开眼时，姬灵素已身处于百里之外的城楼上。

风雨晦暝，乌云弥天。

腥臭的尖啸声遽然从人耳畔刮过，荡出几十里远。

??那是数不清的妖族。

它们黑压压的围在城墙外，以几只羽族为首的妖兵，一波接着一波，锲而不舍地攻击着护城的阵法。

数百修士持剑肃立，整装待发。泛着金光的护城大阵悬在空中，其上裂纹若隐若现，阵中刮出的冷厉罡风扑面而来，险些将姬灵素掀倒。

她浑身湿透，狼狈地稳住身形，手指搭在粗糙的墙石上，感受到阵法中传出的、能将她撕碎的强大灵力，心中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难言的战栗。

她张了张口，却因受不住灵力的冲击，喉头发紧，蓦地吐出一口血，眼前阵阵晕眩。

鲜血顺着城墙流淌，护城阵法有一瞬光芒大盛，散发出奇异的色泽。妖族的攻击也随之停了一瞬。

有人欣喜道：“起作用了！”

姬灵素冷的发抖，视野里忽明忽暗，有些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脸上冒出的冷汗混着雨水不住滴落，她强撑着站稳，虚无地望着远处，脑中盘旋着许多混乱的念头，却一个也捕捉不住。

半晌，她苍白的唇瓣动了动，气若游丝的出声：“若……无我祭阵，今日之祸，该如何解？”

周围安静一瞬，一名女修上前，为她施了个避雨的法诀，肃声道：“唯有死战。”

顿了顿，又叹息着道：“若有神山的那位嗣君前来相助，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嗣君？”

“是。嗣君谢容尘，天纵奇才，修为登峰造极，曾一人一剑，逼退数万暴乱妖族。只是神山向来避世，门中子弟只为周天子效力，从不会轻易现身，我等送去的求救传讯皆石沉大海。传闻嗣君性情极冷，更不会为我等凡人出手。”

言罢，她又是一声叹息：“阵法将破，请公主，祭阵罢。”

姬灵素疼的不住冒冷汗，听了这话，心里忽如风饕雪虐，草木枯槁，唯余一片荒芜的宁寂。

她今年将满十七岁了。

十七年来，背负污名，任人鱼肉。

苟活于世的唯一意义，就是被当作一味药，每月放一回血，给灵根受损的十皇姐疗伤。

甚至，因为母亲的魂魄困在他人手里，她连自我了断的权利都不被赋予。

细细想来，这世上，竟没有多少东西，是值得她留恋的。

她这一条微不足道的性命，能救下寒筝，换得母亲魂魄周全，已足够值得。

以身祭阵，或许还能洗清骂名，轰轰烈烈的死去。

对她来说，竟算是很不错的死法与解脱了。

姬灵素虚缈地笑了笑，艰难向前走去：“好。”

风雨呼啸，数百修士持剑注视着她缓慢的动作，一齐开口，声若金石击磐：“公主深明大义，乃我大舆之幸！”

雨声与人声冲刷过耳畔，倏尔远逝，忽近忽远。

姬灵素轻轻阖上双眼，站在城墙之上，缓慢而又决绝地转身。

阵法嗡嗡低鸣，明明灭灭，掀起的狂烈罡风，高高鼓起她的衣袖。

她摇摇欲坠，张开双臂，身体后仰??

从百尺高的城墙一跃而下。

像一只折翼的、伶仃的、脆弱的蝴蝶，在这雾一般的雨幕中，无可挽回地，向下坠去。

这一幕仿佛被无限放缓、拉长??

就在她即将坠入阵法的前一瞬。

蓦地。

一道剑气横空而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铮然清越，遽然在空中撞出无数道看不见的涟漪！

纷纷而下的雨丝，忽地半空中凝停了，剑气再起，一刹那间，雨丝凝结成万千雪花，扬扬洒洒飘落漫天，湮没在阵法之中。

阵法长长嗡鸣，冰凉的雪粒落在脸上，姬灵素若有所感，忍着四面八方要将她吞噬的强劲罡风，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睁开双眼??

目光艰难聚焦，模糊的视线中，但见远方，风雪弥漫处，一道霁月光风的修长人影，破空而来，一人，一剑，一琴，若闲庭漫步，却有千钧之力，在转瞬间，信手驱退万千妖兵。

剑刃折出的如水寒芒，映亮来人一双如霜似雪的?丽长眸。

一时间，万物静寂，天地空茫，仿佛一切都湮灭于无。

她怔怔地望着天地间那抹孤寂寒峭的人影，万念俱灰，五感渐失，以为是自己濒死前的幻觉。

彻底陷入黑暗前，姬灵素浑身一轻，鼻尖嗅到一股凛冽的寒梅香。

而她瞧见的最后一幕，是一方银紫纹路的雪白衣角。

?

《我本无情》

南川了了/文

2024.10.23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