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工都松了口气,这可不单单是生了个孩子这么简单,关乎大梁国祚,更关乎社稷稳定啊。
而产房内呢,老来得子的皇帝蹲在苏月榻前,额头杵着被褥,一句都不出来。
辛苦了半日的苏月终于慢慢缓过来了,偏头叫了声大郎,“你怎么了?”
皇帝半晌才抬起头,红红的一双眼,颤声“我对不起你。”
苏月怔了下,复又失笑,“对不起什么?孩子有一半是我的,也不全是为你生的。”
他知知道,“我那一半,也让我觉得对不起你。”
苏月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脸,自己生孩子,自己没觉得不平,他怎么还委屈上了。
太和阿爹阿娘,抱着孩子看了又看, 太抹泪不止,“我们权家有了呢,这么好的小子,多结实!”
一高兴送来给苏月再看看,苏月瞧着这张陌生的小脸,看了半天也没分辩出他长得像谁。
反正现在丑点不要紧,据越养越好看的。眼下首要一点是名字,做阿爹的纠结了好几个月,直到她要生了,也没见他出决断。
苏月问:“想好没有,叫什么?”
皇帝才下了决心,“我想过要他雄才伟略,要他统天御宇,可在你苦苦生他的时候,我只想让老天保佑你们母子平安。这孩子叫权佑吧,小字清诲。
苏月喃喃念着这名字,问他:“出处呢?”
皇帝道:“承前王之清诲,曰天道之无亲。澄得一鉴,恒辅善而佑仁。等他满月的那日,我打算改年号恒仁,用以庆贺孩子的出生。”
苏月嗟叹:“没想到你颇为用心,连年号都想好了。”
他伏在她枕边轻轻“嗯”了声,“苏月,你还疼么?你先前喊成那样,我在外面心都要碎了。”
他着红了眼眶,看得出是当真心疼她。
若身上疼不疼,那是肯定的呀,这么大个肉团生出来,是简单的事吗。可这份苦,好像吃得并不懊悔,她生孩子的时候,满心都是希望,是有奔头的。她想同这在她肚子里住了九个月的孩子见一面,想看他长得什么模样,眉眼更像谁。
太和阿娘抱着他来给她看,她累得头昏眼花,看不明白了。据眉眼像权大,鼻子和嘴像她,这么一拼凑,应该丑不到哪里。
不过她实在睁不眼了,只觉一辈子积攒的力气都用光了,轻声对他“我有些累,想睡一口儿,你别走,要守着我啊。”
她从被子底下探出手,向他摆动了一下。他立刻把她的手包进掌心里,温声道:“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保管一睁眼,立刻看见我。”
她微微点了下头,昏昏然,睡了很久。及到半夜醒来,见他还在床前坐着,一手握着她的,一手翻阅门下省送来的奏疏。
如此这般,心里是安定的。苏月没有唇角慢慢仰了起来。
他不时抬眼看看她,忽然发现她醒了,忙问:“饿了吧?阿娘给你准备了露浆鱼羹,你吃过了接着睡,过两日恢复元气了。”
苏月问:“清诲呢?乳娘抱走了吗?”
皇帝是,“在西寝。怕有动静闹得你睡不好,阿娘和岳母大人都在那儿看顾着呢。”
苏月哦了声,支起身子想坐,边上的傅姆不能动,“且仰着用膳吧,等伤处长好了才能坐起身。”
苏月只好侧着身子,等皇帝喂她。这人哆哆嗦嗦的,手法不娴熟,但在尽他所能习学了。
好不容易喂完,又伺候她擦牙净苏月道:“你也累坏了吧?晚间不用守着我,外寝睡吧。”
他不,“我让他们搬小榻进来,你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苏不用,“有这么多人伺候呢,泰娘她们都在,用不上你。”
他仍是摇头,“女郎刚生产完,身上的阳气最弱。有我在这里坐镇,能斩妖除魔。”
苏月失笑,“你哪里听来的歪理邪
他却言之凿凿,“以前攻下上郡入城安抚百姓,在医馆听见那些妇人的。”
所以他记下了,那时候便在想着将来娶了辜苏月,要这么保护她吧!
唉,真是个纯良又一根筋的汉子啊。
苏月便没有推辞,他在床前设了便榻。果真他听来的民俗有些头,她恍惚间做了噩梦,梦见有很多黑乎乎的人影追赶她。她吓得逃窜,但跑不快,紧要关头一只身披金甲的大鸟从天而降,紧紧把她护在羽翼下。黑影退散了,她激地抬头,
发现这大鸟长了大郎的脸,这一看不要紧,彻底把她吓清醒了。
总之一夜醒了睡,睡不多儿又醒,出了很多汗,把被褥都浸湿了。阿娘这是人太虚,生个孩子,把力气全生空了,得慢慢进补,再一点点补回来。
不过她的月子做得极好,什么都不用操心,人养得白嫩,几乎能掐出水来。所以她开始跃跃欲试了,孩子虽有乳母,但她自己也想亲自喂养,可每次都嘬得生疼,以至于看见那张小嘴开合,心里有点怕。
但是小小的权佑,实在长得太好看,太可爱了。糯米做成的娃娃,戴着早预备好的虎头帽,简直男生女相。他想喝奶了不吵也不闹,撅着小嘴作势吮吸。棉软的小嘴,嫣红的小舌头,卷起来嘬着,一下下撞进人心坎里。
苏月为了多看一儿,也不着急喂他,趴在摇篮边上啧啧:“快看我儿,他多有意思,多可人疼呀!”
皇帝从外面进来,见儿子这么多暗示,做娘的无动于衷,当即心疼不“你再不喂,朕要下奶了。”
好在左右见他一到,全都退出了,要不然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定惊着众人的。
苏月嫌弃他,“慈父多败儿,刚吃了不多时,他一撅嘴喂,岂不是乱了规矩吗。”
皇帝道:“乱什么规矩,饭还不是想吃吃吗。再这么小的孩子,你让他守什么规矩。”边俯身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摇晃,“阿娘不心疼,阿爹可心疼得慌啊。”
苏月无奈地叹息,转身上一边看她的曲谱了。
皇帝抱着孩子在地心转圈,复又告诉她,“我今日与两省商议过了,清诲满月那日册封太子,大赦天下。”
苏月迟疑了下,“他才这么点大,册封太子,是不是太早了?”
他不早,“他是嫡长,皇位早晚是他的,早些定下了省心。”着垂眼打量孩子,轻声细语道,“阿爹盼着我儿赶快长大监国,阿爹能放心和阿娘闲坐庭院了。算算时候,我再等十六年,十六岁想来历练得差不多了,足可独当一面。”
总之他怎么决定都好,苏月横竖是不反对的。
那么接下来得谈谈更要紧的事了,皇帝“你看,儿子都生了,莫如把我也笑纳了吧,预备成婚怎么样?”
苏月想了想,还是摇头,“再等我一阵子。”
“可是......”他失望地“我们不是有儿子了吗?”
苏月狠下心道:“我答应先生孩子,是为了让你继有人,先安臣僚们的心,可一生孩子,要围着孩子打转。清诲不是有你和阿娘吗,我阿爹和阿娘也常来探望,跟前还有那么多伺候的人,不亏待他的。
他惨然又不屈,“孩子要阿娘,我也要娘子啊。”
“那要是成了婚,我还能梨园吗?梨园可有四五百男乐师,皇缠绵梨园,你不在乎,众臣不质疑吗?”她笑了笑,“大娘子”受的约束,可比‘皇['小多了。况且我有孕期间,太乐令和内令他们把梨园管理得很好,我想着再扶植一段时间,兴许能
抽身了。”
他又燃起了希望,“真的?算”
她算呀,“其实我也想过,不回梨园了,若是园有事,再让他们回禀我。可是我又怕,怕自己一心扑在清诲身上,以前立下的志向都不算数了。到最不想过问园事物,不关心新曲的编演、不想改革,也不再执着于《音声六十四部》,彻底
变成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庸常妇人......想想真可怕。”
她这些的时候,眉头紧拧起来,看得出也很彷徨。没有理想的人不懂她的忧心,更不懂得惰性的可怕。要做成一件事,得心无旁骛,你若想兼顾,最可能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半途而废。
皇帝叹了口气,“罢,我挂靠在儿子身上,你总不见得父留子吧。”
两个人约定好,等权佑三个月大时,苏月再回梨园,忙她没有完成的事。
如是断奶对她来不容易,孩子倒是有乳母继续喂养,自己却得使劲憋回。有时候很悔,何必自讨苦吃呢,但再一想,这也是人生必的阶段,尝试过,什么都没落下,没有遗憾了。
好在她是个定下目标,坚定不移向前进发的人。等再回到梨园,各部原先的曲风大刀阔斧进行了改革,很多小调流传进民间,让前朝时期一度贫瘠的礼乐,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忙虽忙,和孩子的相处倒也并未减清诲还小的时候,她几乎隔日往徽猷殿跑。等到他八个月时,皇帝便带他官舍,一千伺候的人全带上,官舍内僻出专门的地既可近看孩子,又不耽误他们两个人团聚。
苏月有时修编曲目,钻进牛角尖出不来,所幸有个精通音律的郎子,在一旁陪她和弦奏乐,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他有他的见解,忽然的神来一笔,辟出她从未想过的明路,让打结的脑子豁然啷。
她高兴了,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印上密密麻麻的脂,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前阵子得了一个孤本,上面有十八首上古遗音。这些曲子试奏过了一遍,只要稍加修正,可以拿来用。
皇帝惊喜不“那你的《音声六十四部》有望编成了?”
她点了点头,“忽然多出这些曲子,比之前预计的时间,起码提前两年。”
皇帝几乎要动流泪,上苍没有负他,他挖空心思从四处搜罗来的古曲谱,还得以不噫的形式送到她手上,天知道他花了多叻气。
可是他不如男子汉不能什么都放在头上,要沉得住气,才显得有深度,厚可靠。
苏月那双眼睛停留在他脸上,微微含着笑,缓声“这两个月我慢慢放了手,发现算我不在,她们也有很多好点子,能保证梨园曲目常演常新。”
皇帝的眼眸骤然明亮,不敢相信好预兆来了,只是沉着地点点头。
苏月又“我这两日泛酸水,吃不下东西了。
他一听急了,“没有召见太医吗?为什么,可是吃坏了肚子?”
她摇了摇头,“肚子没有坏,好着呢。这胎和怀清诲时不一样,若是没料错,应当是个小女郎。”
权大彻底呆住了,颤抖的手在她肚子上摸了好几下,“小女郎......里面有个小女郎啊,我有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