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山间更深露重,清寒料峭。
周围一片寂静,公子襄的衣袂在夜色中翻飞。
风淮、青元、苏梦怀在异象出现的那一刻就已越出了结界,各族长老也随后跟着飞身而出,不一会儿就站满了小半个山头,众人齐齐抬头望天。
唯一不受影响的就是韩姣。她藏身石后,双手抱膝,身体缩成一团,紧闭双眼,借助着织女梭具有隐蔽的神奇功效,躲过了公子襄几次扫视,压根不知道外间发生了什么。
突如其来的静寂让她神经紧绷,想要一探究竟,又强行忍住——就像普通人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一样,修士的六识更为强大,目光稍有注视都能察觉。韩姣与公子襄法力境界差距巨大,即使有织女梭在手,她也不敢轻易尝试。
山头上鸦雀无声,与刚才宴席间的热闹截然不同。
如非异象是众人亲眼目睹,几乎要以为方才一幕是幻象。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一团浓墨,唯有穿荡在山峦间的风猎猎作响。
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众人惊疑期待的心情渐渐回落。
公子襄蓦然看向远方,眉峰轻轻一挑。
异变突至。
从天地尽头陡然射出一道更大的蓝紫色电光,弯曲盘桓,如同一只巨大的龙爪,蛮横地撕裂天空。
“轰”——随之而来的雷鸣如天塌地陷。
众人齐齐变色。
韩姣经脉中空空荡荡没有半丝灵力,被这一声吓得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雷光以惊人的速度往外辐射,云层似被撕开,远处的山峰、丛林陷入雷电中,一霎间,整个离恨天似乎都被笼罩在这雷电之下。
结界内胆小的妖族被这般异象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青元回头厉喝:“闭嘴。”
苏梦怀咂咂嘴,喉咙有些发干:“那是什么?”
他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却无一人能回答。
天材地宝出世,远古法宝现身,包括苌帝花开放,都会引起天地间的感应,但迄今为止却没有人看过如此威势的天兆。
公子襄俯视山头,发现众人脸上都是惊疑不定,部分妖族害怕地乱窜,又生乱象。他皱了下眉头,目光来回扫了一遍,没有韩姣——不由得心生烦躁。
“不要自乱阵脚。”公子襄道,声音不疾不徐,传到每一个人的耳边。
众人心稍定。
偏偏天空那道闪电久久凝聚不散,在静止了片刻后又突然窜动,朝着山头这方疾射过来。
速度之快堪称罕见,眨眼的工夫就已激射穿过半个天空。
妖族们个个吓得面色大变,纷纷祭出法宝灵罩。
公子襄神色沉凝,双臂一展,地面上的结界蓦然闪动光华,聚集在一起,一绞之下爆发出一团金光,飞散开来,一下就到了众人面前,重新聚集在一起,形成一面墙壁。众人来不及惊叹他信手所设的结界,只有飞快躲在后面。
青元在发髻上一摸,甩手扔出几根细针,在空中飞转着化为光束,狠狠地扎在地面上,稳固住公子襄所设的结界。
公子襄回头看了眼风淮和苏梦怀:“前方不知什么变故,还要劳烦二位。”
苏梦怀笑了一声,大声道:“离恨天一界的精英尽在这里,我们自当要保护好。”言毕在两臂上一拍,只见他袖子呼呼地变大,像是两只巨形的布袋,涨到十来丈长,两只袖子卷在一起,在人群四周围了一圈,如一道坚固的城墙。
风淮在人群中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神色间藏不住一股焦躁,在苏梦怀之后,他吐出一口气,化为蒙蒙一团云雾,遮挡在半空中,正好罩住山头上的人群,仔细一看,云雾中闪闪烁烁着灵气所化的冰晶。
魔主和三位妖王联手将山头上下左右团团护卫住,众人总算安下心来。
“来了!”公子襄提醒了一声,随即双手飞快地一结,从地面结界的低端忽然冲起四道白色灵光,如四把出鞘的利剑,凌厉无比,直指苍穹,于黑夜中冲天而起,直迎着雷电而去。
雷电和白色灵光撞在一起,什么声音都没有,突然消融。
众人原以为会有巨大的冲击,谁知就这么突兀地消失了,大吃一惊,不知是公子襄挡住了还是发生了什么异变。
公子襄愣了一下——他的灵力被吞噬了。
这对天人境界来说,荒谬得如同谎言,偏偏就在眼前发生了。
公子襄心头猛然一跳。
抬头望天的一部分妖修忽然惊呼起来。
三位妖王跟着声音看过去,不约而同露出骇然之色。公子襄看了一眼,面色也是一变。
任谁也无法想象,从雷电的源头里,慢慢走来一个人。
雷电所到的地方灵气涌动,形成像陀螺一般的旋涡,把厚厚的云层吹散。来人身材颀长,每一步脚下都凝结着雷光,凌空迈步而来。
弱小的妖族被异景吓得牙齿咯咯作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就要匍匐在地。
各族长老也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中,来人跨过几座山峰,如履平地一般来到近前,静静飘浮在空中,衣袍随风飘扬。
雷电在他的脚下渐渐消散,跳动的光芒已足以让人看清——他的身材高大,一身劲服勾勒出几近完美的体魄,姿态随意而轻松,仿佛一切道法都是信手而为。
妖族们目瞪口呆,差点要将他错认为天神,只可惜他的左半边脸,布满了被火燎一般的印记。
男子从天际漫步而来,凌空站立,目光在山头慢慢扫过。
有蠢蠢欲动的妖修,在他目光下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趁乱逃跑的念头荡然无存,一个个变得无比服帖,只觉得被头顶上一股莫测的威能压制着,多喘息一口都很艰难。
几位妖王直面男子,所感受到的灵压远比众人所感到的更霸道凌厉,空气都为之胶着凝固。
公子襄面带淡笑,眼中却露出一丝慎重,率先开口:“尊驾何人?”
男子回视一眼,不加理会,目光继续在众妖修中梭巡。
公子襄笑容微敛。
见此情形,青元惊疑不定,苏梦怀目光游移,低哑着声音闷笑两声。
风淮却大吃一惊,虽然只有半边脸完好,他也认出来人,是在镇魂之地打伤自己带走韩姣的男人。这一刻他猛然又想起了更久远的记忆,早在碧云宗他们就已交过手。
成钧?这个名字再次跳入风淮的脑中,立刻又被理智否定。
部分修为低劣的妖修已经承受不住,索性或跪或趴在地。
鹤茂族族长看着空中,忽然浑身颤抖,似要往前飞去,一旁相熟的长老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拉住,只听他嘴里念念有词,含混不清。
男子没有动手的迹象,将山头巡视一遍后微微皱起眉头。
“哐——”
山坡上一块大石碎裂,化为石屑,簌簌散落,露出一团灰扑扑的身影。当此寂静无声的关头,众妖王和长老们低头去看,只见韩姣缩着脑袋,蜷着身体,似被吓住了一动不动,好一会儿飞快地抬头往天上瞟了一眼,一眼过后身体又颤抖起来,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韩姣害怕极了,经脉刺痛,周身好像游走着长针,又如同千万只重锤敲打着躯体,不想织女梭的灵力此时消耗殆尽,藏身的石头在几方灵力的作用下碎裂。
她听不到动静,心存侥幸地抬头一看,却见妖王悬在半空,众妖族长老目光炯炯。
韩姣浑身发冷,脸色惨白——逃不掉了,她两腿都哆嗦起来。
“姣姣。”耳边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传音。
以为出现了幻听,韩姣苦笑着摇摇头,又听见一声后她猛地抬起头,等看清韩洙浮在空中后,她眼眶忽然一热,不知从哪里又涌出力气,站起来就跑过去。
众人见她踉踉跄跄,没跑出几步就被碎石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韩洙手一招,韩姣飘浮起来往空中飞去。
公子襄面色一变,脱口喊道:“慢着。”身上漫出几道劲风,化成无形的绳索,朝着韩姣裹去。
压抑而死沉的空气因为两人的举动而流动起来。
苏梦怀和青元分别从一左一右各自施展,一个忌惮来者实力强横,撒出蛛网般的结界为公子襄护法。而苏梦怀从手中放出一只火红的小鸟,刺溜一下随风窜大,要将韩姣包住拉回来。
韩洙“呵”地低笑一声。
这声轻蔑的笑意让妖王们心生恼怒,包括并未出手的风淮。在离恨天叱咤多年,他们几乎忘记了,在他们之上还有更高境界的存在。
韩洙纹丝不动,站立的地方似乎骤然变得更暗,于夜色中分外浓稠起来。首当其冲的妖王和多位长老都觉得天地之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切断。身边的人和物越来越远,咫尺天涯。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单独面对韩洙。从他身上漫出的力量如同黑暗笼罩住所有人,其中充满了狠戾、凶残、霸道的感觉。长老们喘不过气来,心慌意乱,纷纷退后。
风淮让开一步,青元和苏梦怀不约而同地往后飞退。
公子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冲着韩姣而去的灵力都被黑暗吞噬。劲风消于无形,火红鸟影瞬间湮灭,韩姣安然地落在韩洙身旁,一把攥住他的袖子。
韩洙俯下身,伸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现她身体抖得厉害,仔细一看,小姑娘面如金箔,双目紧闭,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韩洙把韩姣拉入怀中,在她几处要穴经脉上一探,脸色沉了下来,双臂收拢,把韩姣牢牢裹住,不再恋战,身形一飘,瞬间脱离山头,飞身离去。
公子襄一言不发,众妖修更不敢出声,只觉得刚才发生的如梦一般不可思议,如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世间还有这般人物。
韩洙飞出千里,寻了一处僻静的山林,随手布置一个四象聚灵阵,把韩姣放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手指在她额头、肩膀、腹部各一点,镇住那股不受控制的妖气。又掐住韩姣人中,强行将她唤醒。
韩姣脑子嗡嗡作响,醒来时喘一口气,火辣的灼痛从腹部蹿上胸腔,疼得她暗自抽气,张嘴却先吐出一大口血沫子。她缓缓眨了眨眼,看到韩洙脸上火燎斑斑的伤痕,心中蓦然一松,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韩洙拍了拍她的背,口中却道:“不许哭。”
韩姣委屈极了,眼泪簌落落掉得更快。
“抓紧时间吐纳,”韩洙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不自觉放软,“不然后果严重。”
韩姣的身体实在疼的厉害,只想昏过去了事,颤颤巍巍地问:“……什,什么后果?”
“根基全毁。”
韩姣瞪大眼,一滴黄豆大小的泪珠还悬在睫毛上,狠狠吸了一口气,她忍着哭就地而坐吐纳起来。
此地灵气稀薄,有四象聚灵阵的作用才勉强聚集起,韩姣吐息将灵气吸入体内,经脉刚才被摧枯拉朽损伤大半,此刻得了滋养犹如重铸,剧痛如绞难以想象。
韩姣吃痛,身体抖如筛糠,知道到了关键时刻不敢放松,只咬牙支撑。
一周天吐纳完,张口又吐出瘀血,她号啕大哭,脸上凉凉的全是泪水。休息一盏茶时间,又继续吐纳。她经脉比普通修士幼嫩许多,被体内妖力毁坏严重,靠自身修补要花十分的力气,经脉在灵气滋补下重铸,痛楚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韩姣一边哭一边吐纳,从夜到昼,从昼到夜,整整三天,经脉终于七七八八地修补了大半。
韩姣再次吐纳结束,天色已经昏暗,稀薄的雾气在林间缠绕。
“不哭了?”韩洙看着她,眸光深邃流转不定。
韩姣抹了一下脸,垂头不语。
“你的境界是用妖丹强行提升,根基不足,感悟心境也有所欠缺,”韩洙见她埋着脸,身体缩成小小一团,不由得长长吐了口气,“修行之事不可取巧,一饮、一啄皆是前定,只有你忍过这种苦修,境界才能真正巩固,旁人若是代劳,日后你需要补足的更多。”
吸了吸鼻子,韩姣面有赧色地飞快瞥了一眼。
“不难过了?”韩洙揉了揉她的发。
韩姣拨浪鼓似的摇头。心中生出惭愧,在她又疼又累的时候,竟然对韩洙袖手旁观生出怨气。师父自修行之初就多次教导,大道修行不可偷懒,不可取巧,更不能借他人之手。离开碧云宗的时间长了,她竟差点淡忘了。
难道说,真的是心境没有赶上修为变化,韩姣一时后悔,一时沮丧,别扭地动了动身体,发现韩洙还在看她,心里发虚,脸上红了红,找了个由头道:“你怎么找到我的?”想了想立刻又道:“你的身体没事吧?”
她炯炯地望着他,脸色还有些憔悴,眼眶红润,看起来可怜极了,韩洙心里莫名地一软,道:“是用大衍神术。哦,身体,没事了。”
“大衍神术?”
“是上古流传的卜筮之法,”韩洙徐徐道,“卦各有六爻, 六八四十八, 加乾坤二用, 凡有五十。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称为大衍。”
韩姣听得有些糊涂,碧云宗内药、医、术、武、星、相、卜七宗传承都极其讲究天赋,她因悟性不错,灵力运用精细,勉强进了术学的门槛。其中星、卜两道完全无据,玄之又玄,一百个碧云宗弟子里也难有一个能入门。
靠占卜之术找出一个人的详细所在,韩姣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么厉害,”她叹道,“什么都能占吗?”
韩洙抿着嘴,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没有说出对于卜之一道,他也只是略有涉及并不精通,之所以能找到她,还是用了特殊手段。
“占一下,我们什么时候能回碧云宗吧。”韩姣兴冲冲提议。
韩洙讶然:“想回碧云宗了?”
“嗯。”韩姣点头,自从来到离恨天,她几乎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连做梦都想回宗门,“想师兄、师姐,想师父,也想飞羽峰上的秋千。”
“秋千?”韩洙低沉地笑了一声。
韩姣这才发现自己嘀咕出心里话了。
“没出息,”韩洙轻轻地在她的脑袋上一敲,“身为修士,连这些小物琐事都放不下,如何修炼道心。”
韩姣反驳:“想念宗门怎么就没出息了?”
韩洙斜睨她一眼:“在碧云宗你能这么快晋升小成境界?”
“可是……我差点没命了。”想到身上还未全好的伤,韩姣打了个哆嗦,咽咽口水道,“差一点,出师未捷身先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空乏其身。没有任何一个修士可以逃避磨炼。”韩洙道,“法术、道术,不经过实战也只能算是纸上谈兵,你见过有修士能闭门苦修,从入道修炼到元婴的吗?
你以为只要回到宗门,就能过太平的日子……不对,你是贪图安逸,惧怕考验,甚至放弃了修士应对天地、面对磨难而蜕变的权利。”
韩姣嗫嚅了一下:“可是……我总有选择的权利,我不想成为什么厉害的人物,只想过平凡的日子不行吗?”
“不是平凡,是平庸,”韩洙的声音淳厚而迷人,话语却犀利不留情,“在你心里,真是想选择平凡?还是说,在面对磨难时,选择了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