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姣沉默起来,眼神定定地看着前方没有焦点。
看着眼前陷入迷茫的小姑娘,韩洙剩下的话没有出口,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她拉到怀里,抚了抚她的背:“只有坚定不移的道心,才能有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信心,姣姣,你缺少道心。”
韩姣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鼻间充斥着青草、木质和一股好闻又难以形容的男性气味,她顿时蒙住了,以至于后面那句话都听的不甚清楚:“……道、道心?”
她傻愣愣的样子逗笑了他:“道生万物,以百态存于自然。你看到的道是什么?”
以往最爱教化道心的是齐泰文,韩姣每次听课都是昏昏欲睡,但韩洙就是有那么一种魔力,将深奥的道法讲的深入浅出,悟性再差的人都能听得明白。韩姣不得不承认,自己相比同窗道友,少的就是对道的信念。
“以后,以后再慢慢看,我会感悟的。”韩姣咬牙切齿地下定决心。
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韩洙收拢手臂,让她枕的更舒服一些,低沉道:“睡吧。”
韩姣经脉受伤并未痊愈,强打精神说了些话更是疲惫,打了哈欠很快就睡着了。
夜色浓郁,林间黑压压一片,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不过片刻,雨势渐大,化成了滂沱大雨。
所有的水汽都被韩洙隔绝开,以两人为中心化成了一个圆,雨打不进、风吹不过,水汽腾腾形成一片白雾。
韩洙低下头,韩姣酣睡不觉,头发已散落大半,衬得脸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莹白如玉,秀丽娇美,嘴微微嘟起,呼吸略有些急促,显见伤势并不轻。
韩洙看着她,蓦然生出一股难耐的焦躁——不知不觉,他竟对这个小姑娘这么上心了。
逼着她自行吐纳修复经脉,原先只想看看她能坚持到哪一步,没承想看到她痛苦难耐的样子,他差点几次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谁能想到这么一个精怪顽皮的小姑娘,在关键时刻有这般大的毅力,能忍下一遍又一遍的经脉重铸。在他眼中,明明孱弱与草木无异,却又顽强地生长着。
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热乎乎,软腻腻,他不禁叹息了一声,脸部紧绷的线条稍稍软和。
这会不会,也是他修行中避之不去的一道坎?
韩姣虽然重铸了经脉,仍有几处内伤需要治疗,接连几日都留在山间寻找灵草。她这才知道,韩洙身上竟没有带任何灵药,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幸而韩洙熟知离恨天地理,寻找草药并不艰难。
天生灵草年份在两百年以上的,往往会应运而生危险,或自生异象,或有灵兽守护,对韩洙而言却不过是挥手即去的小麻烦。
新鲜采摘的灵草,并没有药修士制成药丸,这也难不倒韩洙,他针对药性,有时直接让韩姣服用,有时用真火提炼,五行灵草搭配得恰到好处,将所有药性发挥到了十成。
韩姣在一旁看得惊佩不已,无论从灵草学、灵药学、炼丹学,韩洙展现的技艺都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单独拿出来一门,都足够其他修士钻研一生。
想到比韩洙更厉害的成钧,韩姣忽然有些明白当年七派围攻他的心情。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韩姣呆呆地想,还是做个普通的、平凡的、不那么优秀的修士吧。
这一日韩姣吃完一枚近三百年份的朱果,感到一股灼热的灵气在身体里运转,吐纳一周天后发现毫无滞涩,高兴地在空中翻了两番,透过树叶的缝隙,她看到韩洙坐在树下小憩,晚霞映在他完好的一边脸上,俊美的惊心动魄。
韩姣的心猛跳两下,吓得她险些从空中掉落。
韩洙睁开眼看过来。
她捂住有些发烫的脸,飘然落在地上,背对着他蹲在一棵大树下看蚂蚁。
别怕,别怕,她在心里嘀咕,这样优秀的人,心动是很正常的——好感是男女之间很容易发生的,有什么可怕的。
身为一个女孩子,没有心动怎么能称之为完整的人生。
可是这种感觉,只要不放纵,就不会发展成真正的感情——韩姣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他是哥哥啊,想到这里,她脸色微微一白,真想找个洞钻进去。
“姣姣!”
韩姣把头埋在膝盖里。
“姣姣,过来。”
韩姣慢吞吞地站起来,又磨磨蹭蹭地走到韩洙身旁。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蚂蚁。”
“蚂蚁有什么好看的?”
“蚂蚁往树上搬家,明天大概要下雨吧。”
“胡说,”韩洙眉峰微挑,“明天定是晴天。”
“哦,”韩姣低头搅了搅指头,“那大概是蚂蚁登高望远,我搞错了。”
韩洙闻言脸色黑了大半,见她低头畏缩的样子,不悦道:“抬起头来。”
韩姣苦着脸抬起头,却不敢直视他的脸,眼神左飘右荡,游移不定。
“你不敢看我?”韩洙不动声色地问。
“没有,没有。”韩姣为表明态度,直直地看他,对着火烧的那边情绪才能尽快恢复平静吧。
韩洙道:“刚才朱果的药效都吸收了?”
“嗯。”韩姣点头。
“伤已经好了?”
“嗯。”
“我的脸很难看?”
“嗯。”
嗯?韩姣一惊,刚才答了什么?
韩洙微微笑:“原来你不敢看我的脸,是因为太难看了。”
青天白日,莫名的冷风刮来,韩姣一个哆嗦:“不难看不难看,很有性格……”
韩洙噎了一下。
韩姣直想抽自己两下,活了十几年,这才知道一紧张自己有胡言乱语的毛病。眼看韩洙脸色越来越沉,眼神幽深难测,她腿肚子都有些发软。在乾坤袋里掏啊掏,摸出来十几个灵果,讨好地推到韩洙面前。
这是什么?韩洙不解地看着地上滚动的灵果,简直不相信一个碧云宗弟子能掏出这么寒碜的东西来——这些不入流的灵果效果诡异,没有一个超过二十年。
“这是保湿的,这是去角质的,我带的都是普通保养的,啊,对了,那个青色的,有祛疤的功效……”顶着韩洙阴沉的目光,韩姣硬着头皮将灵果介绍个遍,声音越来越小。
“哦?姣姣觉得我要用这些?”韩洙修长有力的手指揉了揉额角。
韩姣直觉十分危险,嘴唇张了张,半晌才轻声道:“有用最好,没用强身嘛……”
韩洙笑的温柔:“原来姣姣这么看重样貌。”
话题的走向已经离奇地无法挽回,韩姣急的想要挠头,期期艾艾道:“样貌……样貌好的人,能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当然,相处下来可能是一草包,如果样貌不好,别人可能需要慢慢相处才能发现他的好……从效率上来说,第一眼还是比慢慢来更好,”她顿了顿,“你的道法那么高超,再恢复原来的样貌,那就不得了了,如果……成钧魔主像你原来那么好看,起码七派的女修士都不会追杀他了。”
韩姣语无伦次,胡言乱语地说了一通,忽然想起韩洙以前说的故事,一拍脑袋道:“呀,不对,成钧应该是个美男子。”推翻了自己的理论,她偷眼看他,眉毛已皱成了川字。
“样貌其实不重要啦,你看,成钧就算是美男子,也被七派追杀了。”她吞吞吐吐地下了结论,“所以,现在这样也不错的。”
韩洙被她一番胡搅蛮缠搞得哭笑不得,心里那一点郁闷烟消云散,“我脸上的是咒,不是伤,这些灵果没有用,”说完不解气,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对修士来说,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韩姣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赞同。
“有了实力,可以让那些说难看的人通通闭嘴。”韩洙淡淡扔了一句。
韩洙拍了一下身边的空地,面色平静地看了韩姣一眼。
韩姣眨了眨眼,傻乎乎地微笑,直到韩洙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睛,她不能再扮傻,乖乖地到树下坐好,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挨着他却没有接触到,姿势标准地挑不出一点错。
韩洙却拉过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好玩的放在掌心上比了比。
扑通扑通——韩姣的心跳又急促起来。韩洙的手比起她的足足大了一圈,手指修长,骨节有力,指腹间摩挲到的地方都有些发烫。
“那天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把你抓走了?”之前韩姣伤势未复,韩洙也就没有提起,现在伤已大好,他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哦,”韩姣甩了两下头,抛开杂念,“是有人追来了,还来了好几个,我打不过他们……”慢慢把当天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再说了一遍。
韩洙听得很认真,淡淡地道:“为什么要引开他们?”
“啊?”韩姣愣了一下,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你那时候人都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韩洙挑了挑眉,这傻姑娘开口能把人气死。他狠狠地捏了捏她的手,韩姣嗤地吃痛,立刻缩手,他纹丝不动地握住,又轻轻给她揉了两下。
“是为了保护我?”他问。
韩姣别扭地挪了挪屁股,似乎有些坐不住,直到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她才含糊道:“应该……是吧。”
韩洙有些不满意,可心情依旧大好,唇微微弯起,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
“你觉得我连那些喽啰都应付不了?”他鸡蛋里挑骨头。
韩姣有些傻眼,难不成这些日子的苦她是白吃了。
看她瞠目结舌的样子,韩洙忍不住大笑起来,张臂将她揽到怀里,轻轻揉了揉,心里说不出的温暖,一片柔软。
“以后遇到这种事你就躲起来,”韩洙想了想,然后道,“一定要保全自己。”
韩姣在他的怀里左支右挡,手撑在他的胸膛,感受到手掌下微微的颤动,热量从手臂传递到身上,热的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连脑子都烧成了糨糊。
“慢着,你、你不是说,修士要勇于面对磨难,不能逃避争斗吗?”她忽然想到。
“笨。”韩洙伸手一点她的额头,“心态不可逃避,行动却要有策略。若只有道心坚定,不懂谋划一昧冲动,磨难就变成遇难了。”
“知道了。”韩姣觉得自己不笨,是韩洙的段数太高。想了一想,又在心里呸呸两声,谁这么倒霉,还要遇上第二次。
韩洙搂着女孩儿,下巴搁在她的头上,一脉幽香从她的发间传来,清冽怡人,还带了似有似无的甜。
他为她顺了顺发:“抓你的人是谁?”
“公子襄,”韩姣毫不犹豫就供了出来,哼了两声道,“这个人很狡猾。”
曾经无数次想要引诱她修魔。
“很会骗人。”
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欺骗她。
“还很残忍。”
逼着她将身份公诸于世。
“反正不是好人,”韩姣道,“现在他已经是离恨天的魔主了。”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她竟然和魔主朝夕相处了七年。转念一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眼前这位可以算得上是前任魔主,她长长地出了口气。
“ 听起来,”韩洙口气一变,“你对公子襄很熟悉。”
这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韩姣一僵,干干地笑了两声:“还可以吧。”
韩洙拉开她,直视她的眼睛:“姣姣怎么会这么熟悉他?”
韩姣默然了一会儿,抬起眼,漆黑的瞳仁里一片澄澈:“其实,我认识他有七年了。”
“哦?”韩洙扬起修长的眉。
此时太阳西下,山边只剩下一小片余晖,枝叶摇曳,错影在地上投射一片斑斓。
韩姣无端有些紧张,手攥成拳,复又松开,在韩洙的目光下开始慢慢讲怎么遇到襄,怎么带着定魂珠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开始还有些拘束,说开了后就顺畅许多,直至说到公子襄成了魔主。
和盘托出后的她蓦然松了一口气,就像挪开了长久堵在胸口的大石,可是她还有最后一个秘密,能不能一起说呢?
听完,韩洙神色复杂,目光幽深而阴郁,让偷偷观察他的韩姣心骤然一紧,暗自抽了一口气,顿时把最后想说的咽了回去。
“七年前,是你救了他?”韩洙冷淡地说了一句,“那时候为什么不说?”
韩姣垂下脸,声音低了下去:“我害怕,他那么厉害。”
“为什么连我也不说?”
因为也怕你——见他阴着脸,韩姣胆子都跟着颤抖起来,实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说,苦着脸皱成一团:“我……不知道他就是魔主,也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韩洙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韩姣心高高提起,手心里已冒出了汗。
“那个……”她张嘴,喉咙发干,“哥哥生气了吗?”
他看她一眼,冷漠的目光简直要将人冻住。
韩姣心一沉,把头埋的更低了。
韩洙已生了暗怒,万万没有想到,坏了他长久布置的人竟然就是韩姣,他想要狠狠教训她,见了她苍白沮丧、可怜兮兮的样子,忽然又觉不忍,心生烦躁,手上的劲也消了,心里的火憋着不能发,韩洙的脸色越发难看,恶狠狠地盯着韩姣发顶看。
韩姣将自己缩成一团,恨不能再小一点。
太阳已完全落下了,铅云低垂,雾气萦绕,夜间山林的寒气逼人而来。韩姣没有用灵力,不禁打了个冷战。
“你……”韩洙伸手摸她的头,不想她猛然一瑟缩。
韩洙微怔,神色变了又变,终于无声地喟叹一生,握住她的肩,声音柔和了许多:“以后不可以这样。”
韩姣身体已经快要僵硬,听到他这一句,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以后什么事情都要和我说。”他在她脸上轻轻摩挲,声音里带了一丝无奈,又像是叹息,“这次,就算了。”
呜……还是做一个平凡的修士吧,韩姣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