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姣,”周徇真君问道,“她说的可是真话?”
韩姣道:“被灌服妖丹是真的,但她道法不纯是道心不正,贪图妖气速成,不思勤勉修行造成,如何能怪到我身上?”
孟晓曦睁大眼,神色又委屈又愤懑,“韩师妹真是好口才,将自身所为推得一干二净,幸好我留有证据,不容你抵赖。”
韩姣进殿之后一直被质问,惶恐之余将离恨天的经历前后都想了一遍,不信孟晓曦能捏造出什么证据。
在场之人见孟晓曦言之凿凿却已信了大半。
“快拿出来。”曲江急道。
孟晓曦面向知怡元君,啜泣道:“师祖,此事与弟子性命攸关,不宜公布于众,弟子想单独面呈师祖。”
知怡看了看周徇与殷乾两人,有些为难,低头见孟晓曦满脸凄惶,实在可怜,她对门下弟子素来偏爱,心里一软道:“如此也好,两位师兄稍待,我先查看一番。”招手示意,带着孟晓曦去了殿后。
殿内众人议论纷纷。周徇真君一摆手道:“无关人等都散去吧,事关重大,不可妄议,不可传他人之耳。”他是三峰之首,无人敢不听命令,片刻工夫,殿中就留下齐泰文一门弟子。
周徇真君面色沉肃,看着殿内不语。殷乾真君“呵”的一笑,却无甚笑意,一甩袖子走出大殿道:“乌烟瘴气,我且去透下气。”
殿内寥寥数人,落针可闻。韩姣跪地垂头,双手撑着平滑如镜的青砖,那一丝丝的凉意几乎要蹿到四肢百骸里。
“孽徒!”周徇真君厉声喝道,不啻于惊雷。
韩姣原以为周徇真君将要发作与她,万没有想到首当其冲的是齐泰文,抬眼一看,只见师父双膝跪地,高大身体佝偻起来。
“弟子无能。”齐泰文深深拜伏道。
韩姣从未见过齐泰文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心中懊恼难以言喻,眼泪滚落,大声道:“师祖,与师父无关,都是弟子的错。”
周徇真君丝毫不理会,斥责道:“教不严,师之惰。今日之事全是你不尽师责所致。此间事了,自去刑室领鞭杖三十。”
碧云宗内的刑罚不可用灵力抵抗,鞭子用百年以上的荆棘条制成,极为严酷。
齐泰文应道:“是弟子管教无方,甘愿受罚。”
韩姣心里又苦又涩,哭道:“师父——”舒纥、百里宁、孟纪三人也都跪倒,齐声求情。
“师祖,千错万错都是弟子的错,请不要责罚师父。”韩姣对着玉座叩首哀求。
周徇真君面沉如铁,目光如利箭一般刺来,直指人心,“韩姣,你刚才口口声声说未犯门规,可是出自真心?”
韩姣在他目光之下只觉得无所遁形,背后一阵阵发凉,说道:“弟子所言句句真实,并未做过任何叛宗之举。”
“好,好,我当你所说都是真的,”周徇真君道,“那孟晓曦为何一味要指证你。你与她有生仇大恨?”
韩姣不敢说谎,“曾有龃龉,不致生死相拼。”
周徇真君道:“她今日步步紧逼所图为何?”
“有人……有人指使。”
周徇目光越来越冷厉:“指使之人所图为何?”
韩姣身体如浸冰窟,瑟瑟发抖不停,不敢看向师祖、师父,低头讷讷道:“我……不知道。”
周徇真君怒道:“还不说实话。”
韩姣泪水滚滚,咬牙磕头不语。
“你刚才说,与修魔之士相交不违门规,说的不错,定门规时的确如此。但五百年前两界大乱,往来断绝多时,你既然与魔主相识,为何不曾上禀宗门?”周徇真君面容越发严峻,“魔主肯为你相救同门,关系定然不浅,孟晓曦已经修魔,甘冒大险回宗指证你,与你结交魔主难道没有关系?事到如今你仍不愿据实相告,欺师这一条却是难以逃脱!”
韩姣闻言直如一把刀插入心口,头晕了一晕,孟晓曦攀咬她,她还可以辩驳回去,可周徇真君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刺在她的心上。她泪流不止,茫然道:“我……与公子襄已断绝关系,从未想过牵连师门,更没有想过欺师。”
周徇真君道:“你入宗门时才九岁,七年未曾踏出宗门一步,离山试炼后遇到危险竟能请动魔主,这当中还隐瞒了什么?你扪心自问,与魔主相识,难道对宗门没有一桩弊处?”
韩姣瞪大眼,喉口发干——公子襄藏身碧云宗七年,毁坏三界镜,关于吉祥天的预言外泄,逃脱不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张了张口,环视殿内师祖、师父、同门,这虚伪的“没有”两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齐泰文忽然一叹,转过头去。
韩姣身子摇摇欲坠,心里惶恐不安。
“看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周徇真君对着齐泰文斥道。齐泰文别无二话,跪地请罪。殿外殷乾真君唤了一声“师兄”。周徇皱起眉,想到殷乾为人绝不会无故打断他整顿门户,身影一闪消失在殿内。
韩姣跪行过去要搀扶齐泰文,却被他甩袖推开。韩姣苦涩难言,哭泣道:“师父——”
齐泰文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百里宁满脸都是泪水,跪在韩姣身边道:“师父,师妹如果不是为了相救我们,不会有今日之祸,师父如果要责罚,就连我们一起责罚吧。”孟纪也抹着眼泪求情。
舒纥对韩姣怒道:“小师妹到底做了什么,还不说实话?”
韩姣黯然道:“弟子与魔主相识之时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这次去离恨天时才得知,现在与他再无关系,绝无一字虚言,请师父信我。”她已哭得泣不成声,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说完又在青砖上“砰砰”磕头,额头上很快沁出血丝。
齐泰文看了她半晌,神情终于有一丝松动,慢慢道:“你为人机灵,处事圆滑,不时有离经叛道之举,与……宗门有所相抵,此后……”
韩姣大惊,心下一片凄凉,扑在他的脚下,“师父是要逐弟子出门墙吗?师父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您不要逐我……什么罚都可以,弟子愿意承受。”
殿内哭声悲切,齐泰文问道:“我问你,可曾做过一件对宗门不利之事?”
韩姣哭着摇头,“没有,弟子把碧云宗当作家。”一句说完,哽咽难言。
齐泰文心里难受,闻言松了一口气,神色复杂,想了又想,终是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发。
韩姣僵硬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抬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周徇真君来到殿外,殷乾真君站在树下,旁边站着一个长相憨实的青年弟子,见他来到躬身行礼。
“师兄,”殷乾指着那青年弟子道:“方才得知,你那徒孙与我最小的徒儿还是兄妹。”
周徇真君略一想就记了起来,殷乾的关门弟子韩洙,是近几十年来碧云宗天资最惊人的。入宗门不到十年,已是小成境界都圆满了。
“我那徒儿正闭关静修,” 殷乾真君喟叹道,“他的胞妹居然闯出大祸。”
周徇闻言就知他有求情的意思,淡然道:“你爱屋及乌我自是明白,就怕师妹不会体谅。”
殷乾皱眉道:“还有什么不体谅的,她的徒孙一身魇气,若真是道心稳固,怎会落到这个地步,分明视吞噬妖丹为捷径,放弃修道。背弃宗门之人,还整出这般闹剧。”
和刚才殿上众多修士所看所想不同,殷乾真君看到孟晓曦的那一刹那,心中已有定论。离恨天内妖丹对功力助长速度惊人,若是道心不纯,改修魔道是极容易的事。相反,秉持道心极为艰难。两者同食妖丹,孰优孰劣,孰道孰魔,在殷乾眼中一目了然。
“师妹所想与你我不同。”周徇真君说道,心里想起几百年前一桩旧案,知怡元君在进入元婴期前也曾收过一个天资过人的小徒弟,在两界大战之时落入敌手,被修魔之士玷污,最后落得一个功散人亡的下场。自那之后,知怡元君性情变得有些古怪,立下飞星峰禁止男弟子修行的规矩。
殷乾真君想到的也是同样的事,摇头道:“这百年来师姐对门下弟子越发护短。”
“不过是一叶障目罢了。”殷乾真君道。
殷乾真君想起知怡元君的脾气,口气也有些无奈:“料理此事后师兄真该好好劝诫师姐,长此以往与修行无益。”
周徇真君微微颔首,话锋一转,有几分严肃:“韩姣那弟子,与魔主关系定然不浅。”
“此事倒是蹊跷,” 殷乾真君亦露几分不解。心道:魔主竟与碧云宗一个天资平庸、修为浅薄的弟子相交,有什么好处?
师兄弟两人所想都是同一点。周徇真君道:“罚是一定要罚的。”
殷乾真君问道:“师兄心中已有成算,打算怎么罚?”
周徇真君正想说出与师弟讨论,忽听见殿内一声轰隆巨鸣,随即尖叫声几乎要掀破房顶,两人同时色变。
韩姣哭得声嘶力竭,直到百里宁从旁拽她的衣袖,韩姣以袖拭泪,微微抬起头。齐泰文面带愁色,望着她的眼神不知是失望还是其他,却没有再提逐出门墙的话。韩姣心里又是一阵发酸,红着眼眶不语。
百里宁和孟纪心里难受,到了此时也不知还该劝慰什么。舒纥心中说不出的烦躁与恼怒,从小到大,他暂代师职的时候极多,印象中韩姣一直乖巧听话,谁知今日闹出这番动静,当中出了什么纰漏?难道其中真有什么隐情?他脑中闪过孟晓曦哭诉的模样,内心想要信任小师妹的心情有些动摇。
大殿之中陷入寂静。
一阵飓风呼的卷过,强大的灵压从殿后而来,犹如滔天怒浪,随之隐隐青光如乍然绽放的烟花一样突然出现。
众弟子大惊,转头看到知怡元君从殿后出现,手按剑柄,忽然抽出,风雷声大作,杀气骤然袭来。齐泰文吼道:“躲开。”舒纥几人反应过来,就地一滚,就此避开攻击范围。
韩姣眼前一黑,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好像被锁住了,难以动弹一分,犹如屠刀下的困兽。她心跳一阵快过一阵,死亡的气息压近,几乎到了眼前。
青色剑光铺天盖地,将半个殿室笼罩其中,夹着血光呼啸,气势凌厉无匹,像一条毒龙,直劈而下,剑光所至之处,青砖寸寸碎裂。
“哗”的一声响,灵力忽然而至,知怡元君剑网一般的青光中被破开一个洞口,霹雳声隐没其中。
齐泰文挡在韩姣的面前,双手高抬,正是他的灵力,堪堪抗住这惊人一击。
韩姣哆嗦着嘴唇,眼前飘过一缕银丝,齐泰文的发髻已被剑气割断。
知怡元君没想到必杀一击竟然被小辈挡住,额上青筋紧绷,怒不可遏:“你当真要包庇这恶徒?”
“师叔。”齐泰文刚张口,竟喷出一口鲜红的血。
“师父!”韩姣脑中嗡嗡直响,没有想到齐泰文到了此刻还护着她。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视线看出去又是模糊一片。她身体一动,扑上前,双手翻动,晶丝尖长锐利,从碎裂的砖块中飞射而出,往知怡元君攻去。
“韩姣不可。”齐泰文骇然,一把抓住韩姣却已晚了。
知怡元君手腕一抖,晶丝才靠近她就断裂消融,如摧枯拉朽一般。她怒瞪双眼,脸上陡然涌出青气,周身飓风环绕,神色狠历非同一般,剑光重新大盛,从上而下劈斩,空气瞬间犹如惊涛骇浪般炸开。
青光铺天盖地,韩姣如遭重击,整个身体瘫倒在地,不等她做任何反应,一直挡在她面前的齐泰文身体突然萎顿下来,重重砸倒在韩姣眼前。
“师父——”舒纥、百里宁、孟纪尖叫。
“不——”韩姣心中一根弦砰的断裂,那一刻,心脏似乎都停止了。
待她极为严厉的师父,喜爱谈道讲玄的师父,曾经对她说“你做得很好,不要轻易犯险”的师父……
小时候,韩姣总感觉,所有弟子中,师父最不喜欢她。
她总想着,相处的时间还长,总有一天让他认可喜欢……想了千万种,却没有任何一个是这一刹那。
韩姣目眦欲裂,双手往前抓,就在剑光刺到她身上时,手掌上蓦然发热,全身的灵力都从手掌中倾泻而出。
流光乍现,闪耀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殿,站在殿后的舒纥等人惊骇莫名,不知何处而起的浪声蓦然出现,青砖碎石皆已消失,四周似乎变成一片汪洋,碧浪涛涛,起伏跌宕,拍岸惊起波涛涌起高达数丈,直扑知怡元君。
知怡元君心中怒焰高涨,原先只想废了韩姣的灵根,谁知她竟敢以下犯上进行反击,知怡元君被激起杀性,一剑之中已不留余力。剑光落下,眼前兀然出现的水浪,从四面八方涌来,没有半点预兆。
知怡元君惊骇莫名!
她自修成元婴,还未遇到过如此情形。剑光所至,劈开水面,竟没有作用,水是天下至柔之物,很快又变成巨浪打来。知怡元君神识往水面探去,同时手扬起,灵力运转用全力一挥。
“轰”——浪花俯冲击打长剑。
殿门忽然打开,周徇、殷乾飞冲进来,正看到这一幕,周徇真君喊道:“师妹。”倏地一闪,来到大殿中心,手中忽然出现拂尘一扫,无数道灵光如轻烟般滑入浪花中。殷乾真君两掌一推,将已被波及的舒纥等人扔出殿外。转过头目光一瞥,惊讶地发现造成这种奇景的竟是韩姣。他来不及细想,在韩姣颈后一拍。
韩姣早已力竭,手掌中涌现的幻境无法控制,目光所及隐约是烈日下的海岸,她拼命睁眼搜寻齐泰文,还未看清,颈后一麻,就此昏了过去。
水浪出现时毫无预兆,消失时也无声无息,殿内又恢复原样,半丝水汽不见,只是地上青砖尽碎,已是没有一块好的。
知怡元君面如金纸,手上长剑忽然轻声“咯”地断裂成两截,砸落在地。
“师妹?”周徇真君唤道。
知怡元君脸色“唰”的发白,脚下退了两步,身子一软,若不是周徇真君相扶,只怕要萎顿在地。周徇真君提醒道:“收慑心神,气运**。”
殷乾真君在齐泰文脉息上一探,面色沉敛:“师兄,齐师侄的金丹好像要碎了。”
周徇真君大惊,几百年来沉稳的神情不再,目光中露出惊诧和悲悯。
韩姣醒来,惊叫“师父”,并没有人应,再四下一看,这是一间无窗的小屋,墙上刻着硕大的字,她匆匆看了一眼,是门规十戒,地上摆着一个蒲团,已被跪的半白,看起来格外冷清朴素。
韩姣冲到门前,发现门被闩死,待要用灵力,却发现身体里明明有灵力流转,却怎么也使不出,仿佛灵力被桎梏在体内。她惊出一身汗,仔细检查自身,发现手腕上套着一根细细的绳索,似皮编制,漆黑黯淡,半点不显眼。
捆仙绳——韩姣认了出来,心里一阵阵发凉。用力拍门,喊“有人吗?”她喊了十来声,并无人答。韩姣大急,又拍门,哀求道:“我想见见师父。”
“你还有脸要见师父。”门外响起黯哑的声音。
“大师兄,”韩姣双手贴在门上,“师父怎么样了?”
无人答她。
韩姣心里一阵阵酸涩,双眼通红道:“大师兄,师父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一声吧。”
“今日之后你已被逐出门墙,以后不必再喊我师兄,师父也与你毫无关系了。”
他冰冷的声音像是一支利箭,狠狠地扎在韩姣的心上。她听后怔了半晌,才明白其中的含义,眼眶发涩,她咬牙,把泪水又逼了回去。
“不会的,我不信,”韩姣声音嘶哑,慢慢道,“刚才师父明明已经心软,就算要逐出门墙,我也要听师父亲口说,你放我出去。”
“师父不会听你说,”舒纥道,“你与魔主交好,今日在大殿上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来,还累及师父……你……难道还要恬不知耻地继续当碧云宗弟子。”
韩姣从小到大,两位师兄都待她极好,几乎从无疾言厉色,听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默默流了满脸,她自知理亏,低声下气道:“大师兄,我知道错了,要惩要罚我都认,就让我见一面师父,我……我有话和他老人家说,看在小时候的情面上,你就容我这一次吧。”
“你九岁进山,我和二师弟见你年幼可怜,总是多有容让包庇,才让你变成现在这样,不辨是非,结交妖佞,铸下弥天大错。”舒纥冷声道,“以后再不会了。”
韩姣整个身体贴在门上,冰冷的触感也抵不过心头的寒冷,她心中伤痛,喃喃道:“求求你,就让我见师父一面……”
任她如何说,门外寂静无声,舒纥似对她完全失望,不再理睬。
韩姣对着门求了半天,始终无人应答,她不知舒纥是走了还是打定主意不回,抱着一线希望能令他心软,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时间分外难熬,一分一刻都被拉锯的漫长,韩姣心急如焚,又焦虑又伤痛,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被打开,一丝光亮透了进来。
“小师姐,”孟纪在门外招呼,“你快出来。”
韩姣怔住,看着他胖乎乎的脸,险些又要掉泪:“你怎么来了?”
“快,”孟纪着急道,“师姐把师兄引开了,你快跟我走。”
韩姣走出门,孟纪一把抓着她就要疾行,韩姣被带得险些摔倒,他回头看了一眼,一拍脑袋道:“我忘了。”提气带着韩姣飞快跃远。
“去哪里?”韩姣不放心地看四周,还在飞羽峰上。
孟纪道:“师父要见你。”
“师父,”韩姣声音都颤抖起来,“他老人家还好吗?”
孟纪提气术练得极纯熟,没一会儿已越过山谷,韩姣抓着他的手:“你回答我。”孟纪转过脸来,眼睛红红的,轻声说:“师父不好,金丹碎裂。”
韩姣大恸,心如刀割,面如纸色:“是我?是我害的?”
若非孟纪抓着,她就要摔在地上。
孟纪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不是你,是知怡元君的剑气,师父以身去挡。”他眼泪掉下来,狠狠一把擦去。
“不,”韩姣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支离破碎,“是我!毁了师父的修为,该死的是我。”
孟纪摇摇头,他向来口拙,此时不知该如何安慰,看着韩姣身体摇摇欲坠快要支撑不住,说道:“无论什么事,总要见了师父再说。”
韩姣走入房中,齐泰文盘膝坐于蒲团上,透过纱窗射入的光线映在他的脸和身上,须发皆白,面色灰败,因金丹碎裂,身上灵气消散,透着几分死气。韩姣浑身的血一下子冰凉,直愣愣地看着他不敢动弹。
“韩姣,过来。”齐泰文睁开眼,平静地说道。
韩姣走上前,跪倒在他的面前。
齐泰文叹了一声道:“刚才我就问过你,可曾助纣为孽,做过为非作歹之事?”
“没有。”
“你与魔主相交,他所作所为你可能阻止?”
“不能。”
“既如此,为何要摆出这般卑微的样子,”齐泰文道,“做我的弟子,对得起天地,就要堂堂正正抬起头来。”韩姣抬起头,热泪将要涌出。齐泰文看着她,目光透亮,似乎能洞察人心,“痴儿,你哭什么?”
“师父,”韩姣泣道,“是弟子害你如此。”她忽然想起“九曲参丹”,手忙脚乱地从乾坤袋中取出,双手捧到齐泰文眼前,带着一丝希冀地看着他。
齐泰文低头,神色一动,声音低缓道:“是好东西,可惜为师已用不到了,你快收起来,别在人前拿出来。”
韩姣说不出的失望,把灵丹收起,抹了一把眼泪。
齐泰文道:“莫哭。我早已说过,生老病死,天地之规律,你已是修士,如何还是这副小女儿态。”
韩姣哭道:“我看不穿,师父,碧云宗这么多灵草灵药,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齐泰文轻轻摇了摇头,不再纠缠此事,反而问道:“事已至此,你可曾埋怨宗门?”
韩姣轻声道:“不怨。”
齐泰文定定看她:“我知道你心中有怨,知怡师叔向你问罪,你心中不服,所以出手反击。”
韩姣着急反驳道:“师祖不辨是非,弟子……不愿师父代我受过。”
齐泰文面色柔和了几分:“你是我弟子,若有过错,我受责罚也是应该,何苦这么冲动,”顿了顿,望了一眼窗外天色,说道,“也不要怪你师祖,她嫉恶如仇,一身刚直,今日之事并非全是她错。”
韩姣想要说话,齐泰文摆摆手阻止,继续道:“神仙同样也会犯错,何况此事牵涉多方,一时难以分辨。你是我弟子,我相信你品格,孟晓曦出自飞星峰,同门之间相处多年,心存信任也是理所当然。知怡师叔爱护门下弟子,与我并无两样,你不可就此怨念心存报复,知道吗?”
韩姣愣愣的,将他说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两遍,一时说不出话来。
齐泰文脸色苍白,说了这一会儿已露出疲态,又道:“生死之别,不过呼吸之间,善恶之差,仅在于一念;你若是只执着眼前是非曲直,一生为之痛苦纠缠,便是自误。韩姣,你自入宗第一天起就与众不同,你师姐、师弟,是白纸一张,你却心中早有天地,不敬鬼神,所以我对你管教严厉,只希望你能明白道理,通晓天地,去学会大智慧而不是执念于小聪明,心要坦荡,人要正直,面对世间坎坷磨难,也能坦然相对,这就是我的道,希望日后能传承于你,可明白?”
一颗眼泪从韩姣的眼角滑落,她跪伏在地,深深一拜:“弟子明白。”她曾以为师父生性严苛,虽正直却有些迂腐,没有想到,他的道心竟是这般宽厚宏博,令她既敬且愧。
“师父能教你的,已经全部教完了。”齐泰文长叹了一声。
韩姣含泪笑道:“弟子还有许多没有学呢。”
“你悟性极高,却受限于天资,以后离宗去寻找修行突破的契机,留在宗内反而是耽误,雏鹰已长大,怎能困在一隅不展翅飞翔?”韩姣还想再说什么,齐泰文忽而脸色一沉,说道,“莫再痴缠,趁这个机会,快快去吧。”
韩姣心知反击打伤知怡元君,宗内再难容她,可心里却舍不得师父和同门,心如刀绞,哽咽难言,擦了擦眼泪,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向齐泰文道别:“师父,我走了。”
齐泰文面容平静,微微而笑。
笑容里的慈悲,几欲令人落泪。
韩姣走出门外,泪水滚滚而落。
孟纪见状也伤心无比,红着眼道:“小师姐,师父现在……就算骂你两句,你也别伤心。”他说着,突然想起师父还在房中,着急道,“我先进去。”
韩姣抬头,望着暮色沉沉的天空,一轮弯月自天角边际探出头来,在铅云沉沉中透着稀薄的光芒。她眼睫上泪光闪闪,伸手胡乱擦了一下,发现手腕上捆仙绳已裂开,她喉中如堵,转过身,对着齐泰文的房间跪倒三拜,忍泪转身离开。
一路避开飞羽峰弟子,韩姣来到铁索通道,心生情怯,自她九岁进山,就拿碧云宗当作了家,谁知分别来的如此之快。身后忽然有声音喊“韩姣”。
韩姣回头,舒纥和百里宁疾行而来,舒纥神色冷漠,似有惊怒,百里宁却挡在他面前,争执声传来:
“师父之命,莫非你不听。”
“嫌疑未洗清,如何能走,师父慈悲包庇,身为弟子怎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声名被污?”
“姣姣如何你还不清楚,为什么要听孟晓曦污蔑?”
“我只信眼前所见。”
“反正不许你阻拦姣姣。”
“你怎么是非不分?”
舒纥将要冲上来,百里宁双手一扬,几道风刃将他围了起来,舒纥无奈停下,待要破去她的功法,看百里宁神色固执,且眼角含泪,终是无法动手。
韩姣看到百里宁一直对她摇手示意赶紧走,心中酸涩,喃喃道:“谢谢,师姐。”踏上铁索,很快消失在山间重重迷雾中。
舒纥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即走。百里宁站在山峰上,风声猎猎,卷起她的广袖,身影寂寥,似乎要被夜色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