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了。
五更鼓响,沙冠英坐了起来。
其实,夫妻两个一夜都没睡安稳。
翻来覆去,烙饼一般,心里也是火烧火燎一般难受。
他们现在更喜欢黑夜,
天亮了,讨债的就来了。
沙夫人看着夜幕,疑惑道,
“你说,林老汉突然帮忙,会不会也是个坑?”
沙冠英苦笑道。
“是坑又能怎么样?还能比眼前的坑大?”
“我打听过,林老汉是跟咱们一前一后搬来的,乐施好善,在街坊之间口碑很好。”
夫妻两个沉默了。
女儿被吓着了,昨夜哭到很晚,夜里还做了噩梦。
没有林老汉帮衬一把,女儿昨夜只能在别的地方哭了,那帮人渣干的出来。
沙夫人轻声道,
“要不我带孩子去乡下躲一躲?”
沙冠英叹了一口气,
“这些人的背后,势力太庞大了,根本出不了城的。”
“儿子的学院他们不敢进去,但是校门口也有人守着,就是怕咱们跑了。”
沙夫人怔怔地看着模糊的房顶,半晌不动一下,
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
“以后,你还给太子妃做事吗?”
沙冠英气笑了,
“我有那么贱吗?”
“有!”沙夫人斩钉截铁地回道。
沙冠英不敢回嘴。
开作坊的时候,夫人一直劝他量力而行,不要盲目扩张,至少不能借高利贷。
可惜开局就生意火爆,让他失去了理智。
钱嬷嬷每次来催扩张,他就借一笔钱。
?结果,钱越借越多,
元旦那天陛下公布了方子,沙冠英还没有得到消息,下午催债的就来了。
那天,万民欢庆,除了沙家。
沙夫人幽幽地说道,
“白天来的宫女之前没见过,也不知道钱嬷嬷为何没来?”
“她是女官,派个跑腿的还不正常。”沙冠英回道。
“不对,我总觉得她出事了。”
两人有一句?一句地聊着,明明很困,却偏偏睡不着。
心里紧张、害怕,白天讨债人又来了,自己的女儿能保住吗?
天终究还是亮了。
外面传来鸟鸣声。
东方有了亮光,天空蔚蓝,
今天是个好天气。
沙夫人先下地,去看了一眼放食物的筐子,里面还有三个窝头,正好一人一个。
吃完这些,今天就断粮了。
明天的粮食还不知道在哪。
“外面怎么这么安静?”沙夫人低声道。
往常,讨债人来了,虽然不进院子,但是故意在外面吵吵闹闹。
今天却异常的安静,静的让他们心惊肉跳,唯恐有更糟糕的变化。
沙冠英硬着头皮走出屋子,向外看了一眼。
不由地怔住了,一个人都没有,外面空荡荡的。
沙夫人也走了出来,低声问道,
“都谁来了?”
沙冠英向一旁挪了一步,给妻子让出地方。
沙夫人看了一眼,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放松了不少。
能拖一会就是一会吧。
女儿还在睡。
两口子一人一个窝头,就着一碗水,默默地吃了早餐。
外面每次传来脚步声,夫妻?都心惊肉跳,忍不住抬头看看。
幸好,每次都是过路的行人。
天光大亮,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
外面过路的行人越来越多,可是讨债人一个都没有来。
他们属于不同的放贷团伙,今天却都缺席了。
难道有更大的肥肉等着他们去抢劫?
沙夫人有点担心,
“不是憋着什么坏招吧?”
别指望高利贷的讨债人有好心肠,他们都是烂心烂肺的渣滓,一个赛一个的黑,但凡有一丝人性都不会干这行。
“谁知道呢。“沙冠英叹了口气。
夫妻俩心里很纠结,他们来了,是个大麻烦,
可是不来,又害怕有更大的阴谋。
沙冠英理理衣服,带上帽子,
“我出去一趟。”
沙夫人疑惑道。
“你去哪?”
衙门不能去,免得讨债人去骚扰;
也借不到钱了,能借的,不能借的,全都试过了。
看着妻子衰老的容颜,沙冠英眼圈红了,
“夫人,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妻子急忙一把拉住他,
“夫君,你别乱来!”
沙冠英拍拍她的手,
“我知道北城兵马司的一个总旗,颇有些家底。虽然过去没打过交道,但是前天也借过我十两银子。我再厚着脸皮去借一点,应应急。”
沙夫人松开手,
“那,你去试试吧。”
万一能借一些,总能缓一缓,避免女儿被带走了。
看着丈夫大步远去,沙夫人揉揉眼睛。
上次给十两,就是看同僚的面子了,人家都没指望还。
再去借,既显得不知道高低,也不知道能不能借到,但是给同僚的印象肯定坏透了。
债务越?越多,名声越来越臭,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沙冠英出去了。
沙夫人看着凌乱的院子,没有心情去收拾,转身进屋了。
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女儿。
孩子昨天吓坏了,后半夜才踏实。
屋里很安静,外面偶尔传来几声鸡叫声。
多久没这么清净过了?
好像很久远。
仔细算算,其实也就一个月吧,作坊倒闭之后家里才开始乱的。
沙夫人呆呆地坐着,贪婪地享受难得的宁静。
女儿缓缓睁开眼,迷茫地叫了一声,
“娘!”
沙夫人轻轻揉揉她的头发,
这么乖巧漂亮的女儿,要被拉去抵债?
她的心如刀绞一般疼。
“宝贝,起来吃点东西吧。
女儿慢慢坐起来。
咳!咳!
外面突然有人咳嗽几声。
女儿吓得一下扑在沙夫人的怀里,紧紧接着母亲的腰,瑟瑟发抖,
“娘,是不是他们来了?”
沙夫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指着墙角的一堆杂物,
“你躲进去,无论外面出什么事,你都不许出声。藏好了,等你爹回来。”
女儿眼泪汪汪地,不舍得撒手,
"......"
沙夫人轻轻掰开她的手,拿来最后的窝头,
“躲起来吃。
之后,她硬着头皮迎了出去。
身后女儿躲了起来,咬着嘴唇不敢说话,唯恐被讨债人听到声响。
外面咳嗽一声就没了动静,肯定在外等着呢。
不能让讨债人等急了,不然会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
躲不过去的,就只能去面对。
出了屋子,沙夫人长舒了一口气,
是昨天伸手援助的林老汉。
很快,她的心又提了起来,不会也是来要债的吧?
林老汉拱手施礼,
“小老儿见过夫人。”
沙夫人急忙回礼,
“老人家,您客气了。”
林老汉不再客套,直接说道,
“沙夫人,小老儿和各位债主商量过了,下午酉时,小老儿一次性还了你家的全部债务。”
沙夫人怔怔地看着他。
到今天,利滚利差不多六万多两银子的债。
他为何这么做?
经历近一个月的磨难,她早就看透了人性,丝毫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出这么大一笔银子。
图??
呃,自己想多了。
图官?
这么多钱,都可以去找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了。
图色?
自己都是老太婆了。
虽然说有变态也好这一口,但是这个老丈目光清澈,不像是这种人。
不会也打自己女儿的主意吧?
沙夫人问道,
“老人家,您有何吩咐?”
她将姿态放的很低,
搁在过去,她都不会和这种坊户说一句话。
和这种人打交道,都是家里的婆子、丫鬟、看门老汉的事情。
林老汉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
“今天上午,夫人只需要将这封信按时送到即可。”
???
沙夫人很好奇,什么信值这么多银子?
不过,她的心里反而放松了,有事相求就好。
她接过信,有些意外,这不是五城兵马司的文书专用封皮吗?
信没有封口。
她抬头看了一眼林老汉,
“老人家,内容能看吗?”
“可以。”林老汉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沙夫人打开信。
抬起头又看了一眼林老汉,竟然给太子妃的,
里面是一个地址,信中提起了郑氏女,也就是郑嬷嬷的妹妹的地址。
沙夫人惊愕地说道,
“我家夫君也正要找她呢,老人从哪里来的消息?”
林老汉笑而不语。
沙夫人再次仔细端详信件,底下的钤印竟然是自家夫君的!
她这才反应过来,信也是模仿沙冠英的口吻。
她惊愕地看看林老汉,他怎么有夫君的钤印?
一股凉气从后背升起,
有阴谋!
林老汉所图非小啊!
林老汉也不强求,淡然道:
“夫人,您要是觉得为难,就当小老儿从未提起过,咱从今以后不再沙家出现。昨天的钱就当送您了,小老儿就此别过。”
沙夫人想到了最近受的苦难,家庭从天堂坠落到地狱,沙家成了笑话。
昨天更是差点没保住女儿。
如果今天不答应,讨债人来了,该怎么应对?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进火坑吗?
沙夫人心一横,问道,
“怎么确定您会帮着还债。”
林老汉展颜笑了,能这么问,说明事情成了!
“夫人,您看,门外就是四海钱铺的王东家,他负责担保付款。”
他冲外招招手。
一个胖子就腆着肚子走进了院子。
沙夫人认识他,四海钱铺就在沙冠英管辖的西城,之前还打过交道。
王东家上前见礼之后,解释道:
“夫人,小店做保,到了今天下午酉时,林老汉如何拿不出六万两银子替沙家还债,小店出这笔钱。”
“今天酉时,沙家的债主也是在小店等候,不会再来贵府打搅。”
说着,他拿出了签订的文书。
上面写明,林老汉帮着还清沙家所有债务。
如果林老汉反悔,则由四海钱铺负责出钱。
沙夫人放心了。
从大明立国这家钱铺就开业了,当时掌管店铺的是这位胖东家的爷爷。
钱铺信誉一直很好,从未出过什么丑闻。
王东家又躬身告退,出了院子。
按照规矩,他只负责担保,是不能听客户谈什么业务的。
有人将钱放他这里,他按照这笔钱提供等额的担保,并收起高额的担保费用。
其实,说是担保,其实林老汉已经将钱放在了他的钱铺。
他只是做了一次中间人。
这次他可以净赚三千两的过桥费用。
几乎是过去五年的净利润了。
至于林老汉和沙家做什么,那不是他该问的,也是不能问的,
这是钱铺的行规。
沙夫人又忍不住问道,
“怎么保证,我把信送了,你就出钱?”
林老汉笑了,
“夫人,如果小老儿不付钱,你们闹起来那就是惊天的事情,谁也承担不起。再说了,咱也不缺这点银子。”
沙夫人心里天人交战。
去送信,也许债务就彻底没了,能保住女儿,保住家。
可是如果林老汉反悔,就白跑一趟,债务还在,还将太子妃得罪了。
林老汉又道,
“咱和和债主约定是酉时,到时候请沙指挥去一趟四海钱铺,届时小老儿也在。”
沙夫人有些疑惑,酉时天色已晚,城门即将关闭,家家户户都该用晚饭的时候了。
“老人家,为何时辰定的这么晚?”
“那时,小老儿就能知道您是不是把信送进去了。”
沙夫人咳嗽一声,
“你们就不怕朝廷追查、报复吗?”
能给太子妃挖坑,林老汉背后的势力所图非小。
林老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没人会报复。”
然后他就静静地站着,等候沙夫人的最后决定。
沙夫人没有丝毫犹豫,
“我送了!”
先把眼前的债务过了,不然女儿可就保不住了。
林老汉拱手道。
“沙夫人爽快!小老儿告退!”
沙夫人回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蘸水梳了梳头发。
?礼服之类的早就当了,现在也就一身粗布衣裳了。
揣着信,将女儿反锁在家,她走出家门。
现在住的地方有些远,需要步行至少半个时辰。
她刚出了院子,一辆马车赶了过来,车夫叫道,
“沙夫人?”
沙夫人站住了,“何事?”
“林老汉雇佣了咱,说是送您进城。”
“好!”沙夫人没有丝毫犹豫,爬上了马车,丝毫不担心被拐。
自己都老太婆了,还不至于的。
车夫扬起鞭子,清脆的鞭响过后,马车缓缓启动。
沙夫人在车里紧张地攥着手,安慰自己也就是一个地址,
太子妃没什么损失,也就是让她的手下白跑了一趟。
到时候就让夫君说,是手下搞错了,至多挨一顿写而已。
景阳宫。
朱允?客气地将御医送出了门。
太子妃又病了,后半夜开始发烧。
梁嬷嬷说是昨晚洗澡后穿的有点单薄,见了风。
御医开了方子,吕氏静静地躺在床上。
这个病来的及时,这几天太子心情不好,就不去他面前找嫌,
并且,生病也能博的一些同情分,上午太子就派人来问候了。
朱允?请了假,亲自扇火熬药,
又亲自端到病床前,看着母亲喝下,之后就守在屋外。
母亲咳嗽一声,他都担忧地进去询问。
儿子突然这么孝顺,吕氏有些不习惯,
但是她心里清楚,儿子这是在积累声誉,她也尽力配合。
喝了药,吕氏渐渐陷入昏睡。
守门的太监进来禀报。
“沙指挥的夫人来了。”
梁嬷嬷有些拿不准,现在要不要叫醒太子妃。
她看向朱允?,
“殿下?"
朱允?点点头,
“告诉母妃。”
他知道事情轻重,母亲要用沙冠英去找郑氏女,这个女人关系太大,必须尽快找出来。
吕氏被轻轻摇醒,迷糊地问道,“何事?”
“娘娘,沙夫人来了。”
“沙夫人?哦!”吕氏终于清醒了,“快让她进来。”
梁嬷嬷指示一个宫女出去带人,正是上午出去传旨的那位。
宫女出去看到了沙夫人,故意娇声道:
“奴婢拜见沙夫人!”
沙夫人陪着笑,急忙还礼,
小宫女却只是晃了一下身子,又立刻站直了,嘲讽道,
“沙夫人,不是说不来的吗?”
沙夫人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没有理会。
“来吧!下次别那么嘴硬了。”
小宫女教训了一句,转身向里走,
沙夫人一语不发,低着头跟在小宫女的身后,只是心又硬了一分。
一路到了寝殿的门口。
“臣妾拜见太子妃娘娘!拜见殿下!”
看着她打扮的像农妇,竟然连礼服都没穿,吕氏蹙眉道,
“你好歹穿像样一点。”
今天也就是有事让沙冠英去做,不然立刻就轰她出去,真是丢脸!
沙夫人躬身道,
“娘娘训斥的是,下次臣妾注意。”
吕氏以为她是故意的,为了显示家里的困境,于是安慰道,
“你们先忍忍,等本宫缓过来,会支援你们一点。”
现在需要沙冠英出力,她只好放低身段,让沙夫人望梅止渴。
沙夫人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女儿都差点没了,还要怎么忍?
如果说之前她还有一丝犹豫,现在她已经铁石心肠。
沙夫人掏出林老汉给的信,双手举过头顶,
“娘娘,这是外子让臣妾送来的。”
吕氏示意梁嬷嬷接过来。
沙夫人已经将信封口,梁嬷嬷取过开信的象牙刀,轻轻开封口,
梁嬷嬷从中倒出一张纸,转手奉给了吕氏。
吕氏看了一眼,当即眼睛瞪了,
郑氏女的地址!
这才隔了一夜,就找到人了?
沙冠英还是有些本事的!
她又看了几遍,将地址都烂熟于心了,才缓缓点头,
“办事还算妥当。”
“梁氏,赏!”
梁嬷嬷摸出一张宝钞送给了沙夫人。
沙夫人急忙双手接过,看也不看就塞进袖子,
“臣妾谢娘娘赏赐!”
吕氏“嗯!”了一声。
沙夫人明白该走了,躬身告退。
依然是小宫女领她出去。
到了宫门口,小宫女就冷冷地站在一旁,
“快出去,我还有事呢。”
沙夫人只好自己推开门,走了出去。
春风拂面,卷走了她心头的燥热。
走了一段路,她忍不住掏出宝钞看了一眼,
十两!
她忍不住放声大笑,笑的泪流满面。
也好!
一家人两个月的伙食费有了。
欠的高利贷清了,但是借亲戚朋友同僚的钱要慢慢还
还要过一两年的苦日子。
但是,日子总归有了盼头。
沙夫人出了东华门。
过了桥,她站住了,回头看看高耸的箭楼,以后应该没机会再来了吧?
她很好奇,林老汉如何确定,她真的信送到了?
难道地址那里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