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初夏的阳光有些炽热。
朱允?放学后先去给朱标请安,之后回了长安宫。
在书房,他发现常升将抄录的卷宗送来了。
算算时间,足足过去了六天。
他不禁摇头叹息,常升做事太过谨慎了。要是蓝玉在,第二天就能送来。
朱允通一边用午膳,一边仔细翻阅。
案情其实不复杂。
根据徐永盛的供述,死者高大鹏去他家偷盗,被他的妻子发现了,
高大鹏杀人灭口的时候,恰好徐永盛因为身体不适,中途回家撞见了,
徐永盛当场斩杀了高大鹏,
可惜,他的妻子受伤太重,只交代了几句遗言,当即也去世了。
这本是一场平常不过的凶杀案子。
按照大明的刑律,徐永盛杀高大鹏是无罪的。
可是案子在第三天发生了转折。
有邻居作证,徐永盛的妻子和死者高大鹏是情人关系。
是徐永盛撞见了他们的奸情,当场杀了高大鹏,接着还杀死了妻子。
按照大明刑律,徐永盛杀死”奸夫”是无罪的,但是杀妻就犯法了。
徐永盛立刻从无罪,变成了杀人的嫌犯。
开始是应天府审查这个案子,很快应天府上奏,改由刑部负责审查。
官府在高大鹏的家里查到了徐永盛家的物品,包括其妻子的私人用品。
最后刑部判徐永盛有罪,
但是徐永盛妻子的伤口,是高大鹏的刀子造成的。
虽然有更员解释,是徐永盛用了高大鹏的刀子,但是这种解释终究存在疑点。
最终徐永盛丢掉了官职,从卫所的千户跌落,成了卫所的铁匠。
朱允?掩卷沉思。
这个案子急转直下,原因就在于邻居的证词。
他总感觉这背后有权力的影子。
常升也说了,有权贵在争夺这个千户营的位置。
是有人趁机给徐永盛泼脏水?
~
朱允通带着案卷出宫了。
他决定去问问老钱,六天了,应该查出了一些东西。
他先去了别院。
书房,许小棠迎了上来,
“殿下!”
朱允通微微颔首,在书桌后坐下,
还没等他问话,许小棠就上前道:
“殿下,您又被弹劾了。”
“哦?什么时候?”朱允?很意外,自己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殿下,就是今天上午,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御史。”
“弹劾本王什么?”
“禀殿下,御史弹劾您扣押了一部分灾民,不许他们返乡耕种。”
“哦,知道了。”
这点弹劾都不是问题,自己可以解释的。
如果老朱问起,自己就上一份解释的奏疏。
许小棠从书桌上抽出一卷纸,
“殿下,别院请的书手已经代您写了一份辩解的奏疏,您过目。”
朱允?眼睛一亮,不由地看了看许小棠,
鹅黄色的长裙,明眸善睐,光彩动人,
“很好!还是你想的周到!”
本来是想自己回去写的,现在有了现成的,回去直接交给通政司就可以了。
许小棠有些羞涩,
“都是奴婢该做的哒。”
朱允?打开奏疏,解释的很不错,有理有据,不矫情,不喊冤,只是清楚地解释了原委。
能知道的这么清楚的只有许小棠和孙嬷嬷了。
他推测应该是许小棠提供的梗概,书手再扩充的内容。
~
朱允?收起奏疏,拿起了毛笔,随口问道,
“小棠,红薯长势怎么样?”
“禀殿下,红薯已经扎根了,花匠说最近会移栽在花园里。”
朱允通沉吟了片刻,
“告诉他,先别动,暂时养在花盆里吧。”
现在局势不明,如此重要的作物,种在别院已经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还需要重新考虑一下,到底种在哪里。
“是,殿下!”许小棠乖巧地答应了,并没有询问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朱允通看着面前的文书,
许小棠分门别类放置,煤矿的一叠、凤凰春的一叠,………………
重要紧急的在上面,
不重要不紧急的在最下,
“文书整理的也很好!”朱允夸赞道。
许小棠站在一旁,嘴角翘起,心中有些小得意。
朱允通处理了文书,出门去酒店和老钱碰了面。
他将案子的卷宗给了老钱,
“和你调查的一下,说不定能互相有个补充。”
老钱接过卷宗,有些惭愧地回道,
“殿下,这个案子明面上查不到什么了。属下推测,应该是幕后交易。这些都涉及到了王侯,属下现在的力量还查不到太多有用的东西。”
朱允?捏着下巴,老钱的回答在他预料之中,
“那两个证人查了吗?”
老钱回道,
“殿下,证人倒是查到了。分别是徐永盛的左右邻居。”
“一个叫牛小飞,本来是走街串巷的货郎;”
“一个街坊都称布大姐,她过去做的是浆洗缝补的活计。她本来姓黄,街坊都叫她‘布大姐,她的本名反而没人提及了。”
“现在牛小飞在街边开了一个小饭馆;”
“布大姐依然是给人浆洗缝补,还招了两个帮工。”
朱允?又问道,
“他们两个还住之前的房子吗?”
老钱点滴脑图,
“是的,殿下。徐永盛已经不在那里住了。他被定罪后,房子被充公发卖,补偿了两个死者的家庭。”
“老钱,那你如何看这个案子?”朱允通有些郁闷,老钱的调查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老钱沉吟了一下,回道,
“殿下,目前看没有扎实的证据。徐永盛极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属下还调查过,街坊都反映他们夫妻关系不错。结婚多年妻子未能生儿育女,徐永盛却从未嫌弃过,一直和妻子不离不弃。”
“那两个证人在案后开馆子、招帮工就很有嫌疑。属下倾向于他们被人收买了,。
朱允?摩挲着下巴,
“这样就太恶毒了。妻子被害了,还被泼了脏水,毁了名节。
“老钱,徐永盛是魏国公的人?”
老钱解释道,
“殿下,属下调查过,徐永盛曾经是中山王徐达的亲兵。”
“徐永盛案发后,魏国公徐辉祖曾经出面搭救过,但是因为证据、证人都对徐永盛不利,魏国公很快就放弃了。
“刑部定罪后,魏国公府就公开宣称不和他来往。徐永盛曾去请求帮助,连大门都没进去。”
朱允?沉吟了片刻,又问道,
“那你认为该如何查?”
老钱却说道,
“殿下,这个案子刑部已经定了罪。如果翻案,至少需要陛下或者太子下旨才行。”
朱允?点点头,
“老钱,你先派人暗中盯着那两个证人。本王回去问问太子的意思。”
这个案子不复杂。复杂的是背后的利益关系,肯定有权贵插手了。
既然常升说不清楚,老钱也查不到背后的利益关系,还不如去问太子。
暮色沉沉。
街角的一家铁匠铺子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铁匠是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左手夹着火红的铁条,右手抡起大锤,雨点般猛烈敲打。
炉火照着他满是油汗的黑脸,
精赤的上身已经满是汗珠,
他没有穿围裙防护,任由铁屑溅在身上,每一次都犹如蜂子蛰了一般。
这种刺痛,仿佛能缓解他心中的苦闷。
前半身已经星星点点都是烫伤,伤、旧伤层层叠叠。
突然,他停下了动作,支起了耳朵,
然后放下左手的钳子,拎着锤子大步去了后院。
站在后门,徐永盛愣住了。
后院站着两个人,后面的护卫他认识,是凉国公府的蓝九和,
另一个是穿着锦袍的少年。
蓝九和笑道,
“永盛大哥,小弟不请自来,还请恕罪。”
徐永盛拎着锤子,表情麻木地看着他。
蓝九和介绍道,
“永盛大哥,这是东宫的三殿下。”
徐永盛这才扔了锤子,上前跪下施礼,
“草民徐永盛拜见三殿下。”
声音冰冷,不悲不喜。
“平身吧。”朱允?淡然道。
徐永盛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一旁。
他猜不透朱允通的来意,
但是他知道这个殿下风头正劲,京城有不少他的传说。
朱允?缓缓问道,
“徐永盛,你当年的案子,你是清白的吗?”
徐永盛愣了,竟然是因为案子来的?
他抬起头,疑惑地问道,
“殿下,为何问起这个案子?”
这是他心口的伤疤,现在被揭开,心里刀割一般的疼。
“你先回答本王的问题。”
“殿下,拙荆是清白的。”他强调了妻子是清白无辜的,却压根不提自己有没有冤屈。
“徐永盛,想不想还你家娘子一个清白?”
徐永盛惨然一笑,
“殿下,草民当然想了,做梦都想,日思夜想。可是想有什么用?草民都不知道谁在背后操纵呢。”
“如果本王帮你讨个清白呢?”朱允通盯着他,等候他的反应。
如果徐永盛自己都麻木、认命了,那这个案子就放弃。
当事人躺平了,别人有劲也没地方使,这种人也不值得出手。
徐永盛噗通跪倒,
“如果能还拙荆的清白,草民给殿下做牛做马!”
他的膝盖猛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想,朱允通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颤抖,
这是徐永盛积压已久的对申冤的渴望。
“好!本王就努力一把。”朱允?微微颔首,幸好徐永盛心里还有一股气在。
朱允通转身向外走去。
“草民谢殿下大恩!”徐永盛对着他的背影哐哐磕头。
蓝九和上前搀扶起徐永盛,
“永盛大哥,等着官府的消息。
徐永盛一把握住他的手,
“九和兄弟!”
他说不下去了,激动的眼圈红了,胸膛剧烈起伏。
本来已经绝望了,没想到突然来了一个皇孙,说会帮他。
蓝九和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殿下今天来过的事情,要保密!有事我会来找你的。”
徐永盛用力点点头,
“咱明白!”
“你要坚持住!相信殿下!”蓝九和最后交代一句告辞了。
小院子重回寂静。
徐永盛大步进了正房,
桌子上供着他的妻子的牌位,
他点了一根香插在香炉里,又拿起一块干净的布,一边擦拭一尘不染的供桌,一边柔声说道:
“兰儿,听到了吗?殿下要给咱们讨个公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