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挂在天空,
晚风清凉,月华如水,南丰街沉静而又暗淡。
朱允?刚催动战马,许小棠却拎着裙子追出了门,身后还跟着四个侍女,
“殿下,又去巡逻?”
朱允?点点头,
“是啊,既然观政兵马司,总要尽一份心力。”
许小棠劝道。
“殿下还是要注意安危,多带一些人手吧?”
“怎么只带一个护卫呢?夜里视野不佳,容易被宵小所乘的。”
朱允?挥挥马鞭,安慰道:
“放心吧,我也就转悠一圈。还有不少士兵跟着的。”
公孙虎还配合着挺了挺胸腔。
“恭送殿下!”
许小棠没有继续劝,俏然站在大门前,忧虑地看着朱允通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融入黑暗才转身回了后院。
今夜是满月,野外的视野很好。
稻穗在微风中轻摇,草丛里虫鸣阵阵,池塘边蛙声此起彼伏,远处的村庄隐隐传来狗吠。
村庄已经陷入沉睡,
村外的田野里却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不少田埂上都插着火把,士兵们正在喊着号子,齐齐抬起一块巨石,然后松开手,让巨石落下。
号子声此起彼伏,巨石落地的声音让地面隆隆作响。
徐永盛站在田埂上,士兵忙碌的身影在火把下影影绰绰,心中五味杂陈。
两边都是即将收获的水稻,士兵们都浑身泥水,为了赶工期,晚饭都还没来得及吃。
这是陈廷分配的任务,整个张家林子的田地都要重整道路,方便秋收的时候车辆进出。
每年收获季之前,卫所都要平整道路、碾压打谷场,
但是陈廷?的要求远超了常规,竟然要求田间的道路必须夯实了,这种没必要的要求将工程量增大了几倍。
工程量增大了,但是工期却又很短,往常半个月的时间,这次只给了五天。
幸好徐永盛在军营颇有威望,下面的百户、总旗都十分配合。
远处,影影绰绰有士兵们在忙碌,他们一边干活,一边低声交谈,
“地里的路,能走车就行了吗?怎么这次要求这么高?”
“咱也是第一次见,竟然要夯土,村里的路也不用这么修吧?”
“怕被压坏了吧?”
“有结实一点,耐用吧?”
“嘘!好好干活,别说了!”
"......"
有精明的底层军官已经看出了端倪,有的在观望,有的则及时弹压士兵的怨言。
终于,在月亮爬上中天,田里夯土的声音停止了。
一名百户跑来禀报:
“禀千户,张家林子的田间道路全部整修完工!”
徐永盛看着泥猴一般的百户,闷声道,
“收队!”
士兵们低声欢呼。
忙碌了五天了,紧赶慢赶,终于将这里的路都修完了。
可以回去好好吃一顿饭了。
按照卫所不成文的规定,让士兵支援农活,一般忙活一个大活会给一段休息的时间。
-
军官的命令此起彼伏,泥猴一般的士兵在快速集结。
都饿的前胸贴后背,只想着尽快回去吃饭。
其实,徐永盛和士兵们一样,也是一身泥,一身臭汗。
本来他可以将活计分派给手下的百户,但是自己惹的祸害,却连累了整个营头,他觉得心里有愧,对不起手下的兄弟,
于是他也来了工地,埋头干活,实际上他比谁干的都多,
在他的带领下,军官都下了田地,工程进展神速。
徐永盛站在路边,看着士兵一队队从面前走过。
士兵们都很轻松,他们以为可以轻松一段时间了。
徐永盛看着士兵没有一句怨言,心里更加难过。
这么好的兵,自己却辜负了他们。
他的心里异常沉重,
张家林子只怕是一个开始,后续还会不断有活分配过来。
即便秋收结束了,还有河工;
河工结束了,还有防火巡逻
只要陈廷堂愿意,火枪营一年四季都会有干不完的话。
这就是卫所,指挥使拥有绝对的权力。
在京营还好一些,陈廷也只能派重活折腾人,
如果是在地方,指挥使就是土皇帝,一言九鼎,可以肆意栽赃罪名,徐永盛就只有当逃兵,亡命天涯了。
徐永盛也不是没想过要找都指挥使申诉,可是深思之后就放弃了。
陈廷打的是秋收的借口,朝廷重农,申诉极有可能石沉大海。
士兵都走远了。
身边只剩下几个亲兵在等候,他们也都忙碌了一天,疲倦不堪。
徐永盛长叹一声,
“走吧!”
目前已经掌握了陈廷的部分不法证据,但是分量还不够,还需要再搜罗一些。
自己去首告不行,那会把自己陷进去,辜负了殿下的期望。
还需要仔细琢磨,找一个可靠的人将证据捅出去。
现在能做的就是隐忍,争取到时候一击必中,彻底扳倒陈廷燮。
京城已经进入酣睡,马蹄声清脆。
朱允通带着公孙虎直接去了西城,陈廷燮的外室就在那里。
一炷香后,朱允?到了珍珠巷的南口,缓缓停下马。
一群将士已经在等候。
公孙豹、西城区兵马司的指挥一起迎了上来。
朱允先打发走了指挥,
“你且带着士兵在附近巡逻。”
等指挥带着士兵走了,公孙豹上前低声道:
“殿下,一个时辰前,陈廷?已经进院子了。”
朱允通又给了他一个命令,
“你去兵马司的牢房,去将王宗敏、他的斗鸡,还有他的那些刁奴都带来。”
朱允通带着公孙虎继续向前,
月光皎洁,寂然无声,远远的传来虫鸣狗吠。
他们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又到了一个路口,他们向左转,进了苦井巷。
陈廷受的外室就巷子边的一个坊里。
前面清晰地传来蛐蛐的鸣叫,听阵势,至少有几十只。
现在已经是初秋,街头巷尾的蛐蛐儿早就死的差不多了,何况蛐蛐不是群居的动物,一个地方集中有这么多,只能是私人养的。
朱允?不禁摇摇头,这么多,动静这么大,主简直缺了大德了。
他越向前走,蚰蚰的叫声越大,几乎听不到了自己的脚步声。
蛐蛐的声音十分单调,让人心烦。
走到巷子的尽头,朱允?在一个院子的外面站住了。
叫声就从墙内的房子里传出来的,靠的近了,声音愈发清晰,耳朵边几乎只有了蛐蛐声。
咚!
朱允通一掌重重地拍在墙上。
蛐蛐声突然都停住了,院子里传来一条狗的凶恶的叫声。
公孙虎在一旁低声道,
“这是虎斑犬!"
朱允?微微颔首,院子的主人身份应该不简单。
虎斑犬是王公贵族都喜欢的猎犬,凶猛,反应灵敏,速度十分快。
当然,纯种的虎斑的价格也十分昂贵,普通人家养不起的。
狗叫了两声就停了,
很快蛐蛐声再次响起。
朱允?不禁叹道:
“能公然养这么多的蛐蛐,还养了虎斑,这人要么有权的官霸,要么是泼皮,一般人不敢这么干,也不会这么干。”
公孙虎只看到他嘴巴动,却听不太清他说的话了,
“殿下,什么人敢?估计没人像这家如此无耻。”
朱允?看他满脸疑惑,不禁再次摇摇头,蛙蛙叫的声音太大了,隔着墙竟然听不清说话了。
朱允通不禁有些同情周边的邻居,不幸遇到这种恶邻,忍受这么大的噪音。
-
他沿着围墙继续向前,到了一个脂粉铺子的门前。
这是在自家院墙上掏的一个门。
坊外私自开门,朝廷是被严格禁止的,可是这里就开了。
虽然开的很隐蔽,藏在几棵树后,不仔细看,完全察觉不到。
严格地说,这里其实才是后院,前院在坊里。
看着脂粉铺的名字,朱允?确定了,这家就是陈廷的外室的铺子了。
蛐蛐的院子和脂粉铺子,正属于同一个院落。
想起老钱情报上所说的,陈廷堂的最大嗜好不是女人,不是钱财,而是斗蛐蛐。
这就对上了。
敢情那些狂叫的蚰蚰是陈廷的,怪不得动静这么大却没人敢管。
朱允通不禁失落地摇摇头,一个京营的指挥使,就可以这么胡作非为,折磨四邻。
根据情报,女人住中间的院子,不知道有这么多蛐蛐叫,她是怎么睡踏实的。
朱允通绕着院墙来回走了两遍,寻思在哪里下手。
坊外开门是非法的,属于五城兵马司管,可以用这个借口去砸开门。
但是因为这点事,半夜去砸门,容易被官场的人诟病,被讥讽为官苛刻。
同时,他还有顾忌,既要将陈廷按住,还不能让人联想到他和徐永盛有联系。
投鼠忌器,就难免束手束脚了。
月华如水。
蛐蛐不知疲倦地鸣叫。
不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很快,一群人出现在街口,为首的正是公孙豹,他的身侧跟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
公孙豹呵令随他一起来的人都蹲在路边,之后带着年轻人走了过来。
年轻人走路一瘸一拐的,似乎屁股有伤,走路不太利索。
朱允?看清来人,忍不住笑了。
来人是定远侯王弼的小儿子,王宗敏。
因为王弼年龄大了,朱允通还一度以为王宗敏是他的孙子,他们父子的年龄差太大了,足足快三十年了。
之前王宗敏被老子两顿揍,每次都摸的很重,而且都和朱允?有关。
第一次挨揍,是王宗敏去买滑板,遇到了微服私访的老朱,这小子说了几句话,差点没被他老子给打死。
第二次,王宗敏在戈江茶楼宣扬,松记印书坊的春宫图十分精美,自此松记的名声就坏了,走了下坡路,到现在就剩下一口气了,离关门歇业只有半步之遥。
松记是督察院左副都御史马和安的钱袋子,马和安气不过,跑定远侯面前好一?阴阳。
定远一开始不明所以,还跟着附和。
等他知道了真相,又将王宗敏一顿胖揍。
现在,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自己就提了王宗敏两次犯了宵禁。
第一次打了他三十板子,
第二次将他扔进了大牢。
看来,王宗敏的八字肯定和本王犯冲。
朱允通背着手,满脸笑容,
“王小公子,又见面了。”
王宗敏尴尬极了,也烦死了这个皇孙,但是在人屋檐下,他只能上前恭敬地请安,
“在下五军都督府主簿王宗敏拜见殿下!”
王宗敏的小脸犹如苦瓜一般,每次遇到朱允,绝没好事。
短短的十几天,被朱允通逮着两次。
第一次打了板子,现在屁股还疼呢。
朱允?忍不住调侃道:
“王宗敏,你小子能活着,也是不容易呐!”
换一个权贵之家,王宗敏这么混蛋,早被打的起不来床了。
王宗敏陪着笑
“托殿下的福,下官过的还行。”
王宗敏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现在走路都不利索,甚至没办法骑马,殿下还这么调侃,还有木有人性啊?
朱允通上下打量王宗敏,声音冷了下来,
“王主簿,你可是接二连三地闯了宵禁!眼中可有王法?”
王宗敏叫道,
“殿下,没有‘连三’,是‘连二',下官只有两次。”
朱允?没有理会这个二货,而是转头问公孙虎,
“连续两次闯了宵禁如何惩罚?”
公孙虎惜逼了,殿下这个问题超难的。
他整日忙着练武,和周二沙一样,是满脑子长肌肉的货,哪里知道这些该死的规定?
“殿下,连续触犯宵禁,按律当!”公孙虎张口就来了。
???
朱允通明白了,这也是夯货!
王宗敏吓尿了,跳着脚,急赤白脸地叫道:
“这位公公不要乱说,哪有这么严重!”
公孙虎见朱允不说话,挠挠头,
“那,哦,是的,是“打五十鞭子”。”
其实这个也是他胡乱猜的。
王宗敏吓的要哭了,
“公公,你,你可别张口就来啊!"
五十鞭子!
人还不得活活抽死。
他丝毫没有去怀疑,朱允通会不会下手,
肯定会的!
这就是铁面无私、没有人性的皇孙!
王宗敏陪着笑
“殿下,是否要通融一二?”
他的心里已经不抱希望了,但是除了哀求他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路子。
朱允通看着吓得两股打的王小公子,
“本王要是帮了你,御史弹劾到了皇爷爷那里,挨揍的就是咱了。”
王宗敏几乎以为听错了,竟然还有希望?
他急忙拍着胸脯保证,
“下官保证守口如瓶。”
朱允通上下打量他,
王宗敏眼巴巴地看着他,屁股后如果安条狗尾巴,肯定早已经摇出了虚影。
朱允?缓缓道,
“本王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
有机会就好!
王宗敏长吁了一口气,
心中一块巨石落地,甚至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朱允指着院子,问道:“听到蛐蛐声了吗?”
“禀殿下,下官听到了。”王宗敏急忙狗腿地回道。
“感觉如何?”
“羡慕!殿下,下官羡慕的很!竟然能养这么多,听声音,其中不乏极品!”
“嗯?”朱允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老子请你来,是品鉴蛐蛐的吗?
真尼玛纨绮本色啊!
刀子刚从脖子上拿下来,就念叨着玩耍了。
王宗敏打了个寒颤,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的脑子急速运转。
殿下不走马,不斗鸡,不斗蛐蛐。
那殿下为何这么问?
?观政......五城兵马司......
哦!
明白了!
王宗敏醒悟过来,急忙义愤填膺地控诉:
“殿下,这些蛐蛐扰民!太扰民了!太缺德了!”
朱允?缓缓点头,孺子可教!
“王主簿,你去将这些蛐蛐拿出来,喂了你的斗鸡。”
王宗敏一拍胸脯,
“殿下,这太好了!下官的斗鸡都快饿死了!”
朱允通故意低声道:
“羽林左卫的指挥使陈廷?,你有印象吗?”
王宗敏点点头,
“殿下,下官认识。那是个大黑胖子,肚子像怀孕十个月了。”
想到陈廷燮的爱好,他的心里打个突。
“殿下,这蛐蛐,是,是他的?”
“怕了?”朱允?笑眯眯地看着他。
王宗敏脖子一?,
“我?会怕他?陈野猪他算个球?切!”
公孙豹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王宗敏瞬间醒悟,不由地缩缩脖子,和自己说话的人不是往日的狐朋狗友,他急忙陪着笑,
“殿下,陈廷堂不过一个指挥使,在下不怕他。”
朱允?点点头,
“那就好!你不怂就行!”
“不怂!殿下,下官不怂!”王宗敏连声保证,
好不容易有一个法外开恩的机会,他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地抓在手上。
-
“殿下,那下官就去把事情办了。”王宗敏躬身就要告退,他要去吩咐手下的狗腿子去做事。
朱允通问道,“如果有人问起,你怎么解释?”
“殿下释放了下官,下官路过这里,听到蛐蛐叫惊扰邻里的清梦,下官气不过,就拿来喂鸡了。”
“很好!”朱允?微微颔首,“坊门锁了,院子里还有狗,你们进的去吗?”
王宗敏很得意。
“殿下您就放心吧,保准神不知鬼不觉给拿出来。”
朱允?点点头,
“去忙吧。”
王宗敏急忙回到路口。
他的随从都老老实实蹲在路旁,完全没有往日里的蛮横。
王宗敏喝道:
“起来做事了!”
“这家养蛐蛐祸害邻里,小爷很看不惯。”
奴仆们立刻都活泛起来,
“小公子,咱们做了这鸟院子!”
“对,放了他的蛐蛐!”
“小公子,您吩咐!”
王宗敏咳嗽一声,
“咱的斗鸡也要饿坏了,这些蚰蚰正好喂鸡。”
众奴仆纷纷叫好:
“还是公子高明!”
“这斗鸡有口福了!小的听了,都是好蛐蛐儿!”
“公子,咱们动手吧!”
王宗敏点了一个奴仆,
“庆大有,你去打开门。”
被点的奴仆十分矮瘦,竟然是一个侏儒。
庆大有挪着短腿,拱手领命,麻利地走了出来。
只见他一路快走,小腿挪的飞快。
到了坊门前,看不见他用了什么工具,就猿猴一般灵敏地爬了上去,转眼消失在门后。
王宗敏很得意,
“殿下,别看庆大有是个地趴虎,但是他开锁、入户可是一把好手。”
朱允?点点头,为了让王宗教更积极一点,他也不吝赞美,
“很好!你小子有孟尝君遗风!”
孟尝君手下就有鸡鸣狗盗之徒,史书上多有称赞。
朱允通故意忽略了王安石对孟尝君的贬低,这些内容不适合今晚。
王宗敏开心极了,咧着嘴谦虚着,
“殿下,下官不敢,不敢和先贤相比。”
可是他的心里却记了下来,以后和人吹牛一定要提起来,咱就是大明的“赛孟尝”王宗敏,这可是殿下亲口说的。
坊门打开了。
王宗敏随手点了几个人,他们进去。
院子里传来狗的低声咆哮,但是很快,狗呜咽了一声就没有动静了。
又等了几个呼吸,进去的人陆续将一串串蜡蚰笼子、蛐蛐盒子送出来。
他们来回十几趟,将蛐蛐全部搬到了墙外。
朱允通注意到,他们配合默契,心中不禁疑云大起,王宗敏这小子到底都干过什么?
街口,蛐蛐笼子堆积成山,
经过他们这一折腾,蚰蚰都安静了下来,有不少在笼子里惊慌地爬动。
但是一旦放在一旁安静片刻,它们很快又不知死活地叫起来,声音单调刺耳。
院子里,陈廷坐在炕上正在喝酒。
女人在一旁殷勤地给他斟酒、布菜。
呲溜!
陈廷燮一杯酒灌入嘴里,夹起一根猪耳朵,得意地说道,
“咱听说了,徐永盛修路很用心。经常收工很晚。”
女人知道他在刁难徐永盛,便捧哏一般,娇声问道,
“修路很辛苦吗?”
陈廷燮又塞了几筷子菜,一边嚼,一边炫耀,
“修路嘛,对那些坏子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咱就让他夯实了!每条路都要夯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