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的事情似乎过去了,只要杨三茂守口如瓶就行了。
没时间去向大舅子能不能做到,他又突然问道:
“你家里还有老母、一个弟弟?”
“是的,殿下。”
“你暂时离开京城,锦衣卫盯上咱们了。你放心去,家里的事情不要担心,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
“大公子,您,您不一起走?”
“我不能走,我有官职在身,是最糟糕的选择。”阎秉德摇摇头。如果自己逃了,会牵连父亲、殿下,甚至其他家人。
“大公子,......”随从有些担忧他的安危。
阎秉德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我有殿下照拂,你不用担心。反倒是你,锦衣卫的那些刑具能撑得住吗?”
随从打了一个寒颤,民间流传的锦衣卫种种可怕的刑罚,几乎让耳朵起茧子,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小的听从大公子的安排。”
码头的房子亮起了灯,一个矮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右手拎着军刀,正警惕地看着他们主仆。
西边,有锦衣卫打着火把,从印书坊那里快步朝这边冲来。
阎秉德拿出名帖,毫不犹豫地塞给随从,
“这是殿下名帖,给那个人,他会送你走!”
随从看向西边,吓得声音都变了,
“殿下,他们来了!”
阎秉德用力一推:
“快走!”
随从一个趔趄,向郑锡蕃冲去,
随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悠,
"XA......"
郑锡蕃已经走近了,低声喝道,
“住口!再叫反而连累了他!名帖给咱!”
阎秉德没有回头,只是理理袍子,翻身上了战马,
然后牵着另一匹战马,迎着锦衣卫跑了过去。
随从将名帖递上,郑锡蕃简单看了一眼,是殿下的!
“跟咱走!”
他将随从带进屋里,吹熄了蜡烛,
“别说话,在这等着。半个时辰后有一艘船在这卸货,那个时候你就跟着卸货的水手登船。”
“请问,放小的去哪儿?”随从安全了,又对未来充满迷茫。
“去一个锦衣卫查不到你的地方。”郑锡蕃关上门,走上栈桥。
西边,锦衣卫和秉德汇合在了一起。
明德印书坊。
杨三茂已经喝了药,李景天去他家扑了个空,阎秉德就按照自己的方子抓了药,命人送来的。
看着外面朦胧的月色,杨三茂脸色蜡黄,手脚冰冷,身子不时哆嗦一下。
他比阎秉德更清楚锦衣卫的可怕。
他曾经有个同窗,父亲不过是一个河南侯陆聚的最底层书吏,协助处理往来书信。
结果河南侯卷入胡惟庸案被杀,同窗的父亲也被牵连,被锦衣卫带走,送回来的就是残缺不全的一具尸体。
他很清楚,锦衣卫既然来了,却一无所获,锦衣卫不会就此罢休的。
他们很快还会再来。
那时,自己就失去自由了。
可是自己胆小懦弱,进了诏狱不上刑就撑不住了。
他揭开了茶杯的盖子,看了一眼,里面红彤彤的。
那不是茶水,而是厨房做豆腐的盐卤。
无论如何,不能连累了妹夫。
妹夫有殿下的庇佑,只要妹夫保住了,他会照拂杨家的,妹夫是个厚道人。
前院突然乱了,传来大声呵斥的声音,
“蹲下!”
“别动!”
“锦衣卫办案!”"
“站住!”
“快去公房!”
火把晃动,已经有士兵冲进来了。
杨三茂咬咬牙,颤抖着手端起了茶杯。
一个百户大步走了进来,
“杨三茂!咱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随咱走一趟吧。”
杨三茂此刻反而无比的淡定,微微点点头,
“喝了这杯水就走。”
百户不以为意,不少人面对锦衣卫都是这幅做派,大义凛然,生死看淡,
可是进了诏狱很快就哭爹喊娘,什么都招认了。
“快喝!”百户呵斥道。
杨三茂端起满满一缸子盐卤,大口喝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掉落,合着盐卤喝了下去。
终于,他喝完了。
嘴唇牙齿都是红的,胡须上还沾了不少盐卤。
嗓子、嘴里都火烧火燎的,胃里也开始灼烧。
杨三茂随手将陶杯扔在地上,摔的粉碎,
“走吧!”
屋里光线暗淡,百户没注意到他的异常。
杨三茂跟着锦衣卫出了公房,
一群士兵开始冲进公房翻找,翻箱倒柜,很快就乱成了一团糟。
杨三茂感觉肚子开始疼了,嗓子火燎一般,嘴里也火辣辣的,头开始晕眩,呼吸有些急促。
百户发现了他的不对,以为是吓得,不由地轻蔑地冷哼一声。
屋里的士兵突然大叫,
“他喝的不是茶,是盐卤!”
百户大惊失色,急忙一拳打在杨三茂的胃上。
哇!
杨三茂疼的蹲了下去,一阵狂吐。
百户的脸色十分难看,自己亲眼看到的,喝的是一大杯子。
吐出来只怕也没用了。
等杨三茂吐完,百户一把将他提起来,发现他已经变得沉重无比,浑身瘫软,靠自己站不起来了。
“拆快门板来!”
将杨三茂放在门板上,百户急忙问道:
“说吧,你们的纸张从哪里来的。”
杨三茂已经头晕目眩,因为口腔和咽喉被灼伤,说话十分吃力,
“财务上有账。”
百户怒道:
“老子知道有账!老子问的是账上没有的。”
可是杨三茂已经开始上吐下泻,弄的臭气熏天,根本没时间回答他的问题。
百户知道自己白跑一趟了,回去还不知道怎么和上司解释,忍不住踢了杨三茂一脚,
“抬走!”
就算是尸体,也要抬回去交差。
~
阎秉德纵马前行。
锦衣卫一字排开,挡住了去路,
“来人下马,接受盘查!”
阎秉德放缓马速,到了近前,才翻身下马。
“本官皇家印书坊司阎秉德。”
一名锦衣卫的小旗问道,
“阎学司,另一匹马上的人呢?”
“哦,本官一人双马。”阎秉德淡然道。
“阎学司,要去哪里?”小旗没有再追问另一个骑手。
残月迷蒙,他刚才也看不清是几个骑手,只能确定有两匹马。
“前面的印书坊是本官外兄的,本官来看看他。”
“阎学司,请吧。”小旗让出道路,又命令手下,“去两个人,帮阎司牵马。”
阎秉德有一种预感,今晚怕要进诏狱走一趟了。
事到临头了,他反而不紧张了,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昔日背诵的圣贤书给了他胆气,他腰杆挺直,大步向前。
前行不远就到了作坊门口,看着火把下的牌匾,
“明德印书坊”。
这是老父亲亲自手书的,以为儿子找到了一个正途。
没想到...………
阎秉德不由地摇摇头,命运多舛啊!
他正要抬脚跨过门槛,里面用门板抬了一个出来。
“大哥?!”
阎秉德大惊失色,门板上躺着的是杨三茂,
只见他嘴角有血迹,面色蜡黄,目光迷离,
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阎秉德目眦欲裂,冲为首的一个百户大喝,
“你们为何如此残害他?他犯了什么罪?”
百户白天随蒋?来过,见过阎秉德,当即冷哼一声,冷冷地回道:
“阎司,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啊!是他自己服毒的,大家伙都看着呢!栽赃锦衣卫?你可真敢说呢!”
百户解释了经过,原来锦衣卫冲进公房,杨三茂说要喝一杯水就走,没想到他喝的是厨房里做豆腐的盐卤。
阎秉德握着杨三茂的手,眼泪掉了下来,
“大哥,你......你糊涂啊!”
杨三茂虚弱地睁开眼睛,强忍着嘴里的疼痛,声音嘶哑低沉,
“秉德,我,我怕疼!所以,就准备了一缸盐卤,以防万一。”
随着张嘴,血顺着嘴角再次流了出来。
阎秉德的眼睛血红,抬头怒吼,
“郎中呢?郎中呢?”
百户在一旁懒洋洋地说道:
“阎学司,已经催吐了一次。现在只能抬进城再说了。您看,这荒郊野岭的,也找不到郎中。
阎秉德站起身,
“那快走啊!还愣着干什么?等着人没了再走吗?”
百户黑着脸,命人赶来马车,将杨三茂放上去,阎秉德也跳上马车,抱着杨三茂,连声催促,
“快走!”
百户没有阻拦,阎秉德也在指挥使的抓捕名单上。
中到中途,杨三茂的身子变得无比沉重,人已经去了。
阎秉德抱着尸体放声大哭。
大舅哥为人宽厚,平日里安守本分,拿到作坊后也十分欣喜,一直兢兢业业,
没想到帮他改善生活的作坊,竟然害了他。
最终一句话就是“怕疼”,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可是明明他最后的眼神,却充满了对人间的眷恋。
~
朱允?没有回宫,也没有去五城兵马司去巡逻。
他已经接到管家的消息,杨三茂服毒自杀,阎秉德被下了诏狱。
他没让书房点灯。
一个人在书房里枯坐。
天气渐冷,夜间已经没了虫鸣声。
夜色深深,月光朦胧,安静的有些不太真实。
夜风涌入,翻动着他的袍角。
他没见过杨三茂,只是零星听到阎秉德提起过,是一个靠得住的人,老实本分,谨小慎微。
没想到今夜竟然死了。
一个无辜的人,因为自己而死,上一个还是杏花。
幸好自己帮她复仇了,告密的枣花、杀她的吕氏,都已经死了。
朱允?捻着扶手的纹路,目光如两点寒星,
这次也不能例外!
现在最好是尽快找到栽赃的人,证明阎秉德是清白的,将他捞出来,锦衣卫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
明天派周二沙去一趟诏狱,先保住阎秉德不要被用刑。
现在他还是两眼一抹黑,敌人已经隐藏在暗处,放箭杀人,可是他竟然不知道敌人是谁。
这让他十分窝火。
许小棠轻手轻脚地来了。
身后的侍女挑着宫灯,淡黄色的光晕在地上轻摇。
“殿下。”许小棠上前屈膝施礼。
朱允通低声问道,
“画像都送出去了?”
“殿下,于阿婆的送了,吴叔的没送。”许小棠走到一旁揭开了香炉,加了一块龙涎香。
“哦?老吴那边也尽快给吧。”
“殿下,人找到了。于阿婆说她见过的,给缝补过衣服。
朱允通坐了起来,低声吼道,
“好!”
许小棠上前,递过来一张纸条,
“殿下,这是住址。”
朱允通立刻起身,“你早点安歇吧。”
身后,许小棠屈膝施礼,为他壮行,
“殿下,马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