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凉风习习。
董丽妃哭干了眼泪,无力地靠着柱子,在死寂中呆坐,没有一丝困意。
昨晚陛下说的话,随便一句传扬出去,都会引起朝野震荡。
可是自己偏偏听到了。
她悲凉地看着西侧,宫灯掩映下,隐约可见一株不到一尺高的瘦小梅树。
小时候,娘喜欢梅花,种了满院子,从不修剪。
每当梅花开了,娘就会抱着她,冒着严寒欣赏梅花,教她背诵关于梅花的诗词。
后来娘病死了,
爹续的弦喜欢海棠,爹就将梅树全砍了,改种了满院子海棠。
再后来,自己进宫了。
宫里可以种一些长不高的花花草草,但是不许随意种树,她在盆里养了一株梅树,
花盆只有三尺高,梅树十分瘦小,总算是一个念想。
终于,宫外隐约传来沉闷的鼓声。
她侧耳凝听,五更天了。
值夜的宫女从里面出来,轻声道,
“娘娘,陛下醒了。”
“哦,就来了。”董丽妃缓缓起身,擦擦眼泪,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屋子。
朱元璋已经在宫女的扶下起身了,
“很久没这么踏实了。你没睡呢?”
董丽妃笑了笑,
“陛下,臣妾不困。”
朱元璋伸了一个懒腰,
“神清气爽啊!被小犊子气的半死,终于缓过来了。
朱元璋级拉着鞋,缓缓朝外走去,
丽妃低头跟在后面。
走出栖凤阁的门,朱元璋再次说道,
“和你啦呱,咱心里好受多了。”
黄丽妃垂首道,
“那是臣妾的荣幸。”
“咱走喽,你也歇息吧。”朱元璋朝外走去。
“臣妾恭送陛下!”黄丽妃带着栖凤阁的官人跪送陛下。
在外面候着的乾清宫的宫人,侍卫都围找了上来,老朱上了肩?被抬走了。
眼睛的余光看到肩舆消失在夜色中,董丽妃又等了片刻,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才缓缓起身。
看着身后的宫人,她沉默半晌,才淡然道,
“都辛苦了,全都去睡吧,今晚不用值夜。
说着,她径直进了屋子。
沿途吹熄了蜡烛,身后留下一片黑暗。
最后她只留下梳妆台两侧的蜡烛,在梳妆台前缓缓坐下,
将常用的眉笔、粉饼、胭脂......全都一一摆了出来,她开始细心地化妆。
天色微明,她终于画完了精致的妆容,
看着铜镜,她想起了母亲教的一句话,“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她自己忍不住笑了,
“臭美呀!”
之后又起身去衣柜前,挑选了自己最喜欢的裙子换上了,纯白的丝绸,只在裙摆绣了浅蓝色的云纹。
晨曦从窗外照了进来,黄丽妃打开了窗户,屋里更加亮堂了。
她在半个人的铜镜前转了转身,裙角飞扬,镜子里有一个年轻的绝世美人。
黄丽妃笑颜如花,独自欣赏自己的美丽。
自始至终,昨夜宫人都没有一个人出现,他们全都不见了。
董丽妃没有惊讶,也没有去询问,她知道他们的去处。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幼小的宫女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
栖凤阁太安静了,她渐渐放缓了脚步,最后蹑手蹑脚地站在门前,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先探进小脑袋,轻声叫道,
“有人在嘛?”
“娘……………娘......?"
董丽妃从房间探出脑袋,
“云萝,这里!"
云萝欢呼着,撒丫子跑了过去,早已经忘记了嬷嬷教导的,要不急不缓,走碎步。
看到一身盛装的董丽妃,她惊讶的小嘴都合不找了,
“娘娘!您好美呀!像仙子!”
她凑了过去,过去早已经扑进了董丽妃的怀里,可是今天她畏手畏脚,唯恐将娘娘的衣服弄起褶皱。
董丽妃一把搂住了她,捏捏她的脸蛋,
“病好了吗?”
云萝顺势?歪在她的怀里,
“早就好了,昨天晚饭后就想来,是干娘不放,让奴婢再养一个晚上。”
她又不满地嘟囔道,
“娘娘,昨晚是不是就奴婢一个人不在?”
“是!”董丽妃点点她的鼻尖,“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偶尔能偷个懒是多幸福。”
说着,她拉着云萝来到梳妆台前,拿出一个陈旧的首饰盒,
“来,戴上这两个手镯,这个簪子我给你别上。还有两个脚环,都送你了。”
都是很普通的银首饰,已经有了一些锈蚀。
她亲自给云萝戴上了镯子,最后给插上了簪子,套上脚环。
黄丽妃仔细端详她,不由地笑了,
“我要是有了女儿,肯定也和你一样可爱的。”
云萝羞红了脸,
“娘娘有了小公主,肯定比奴婢好看千倍万倍的。
黄丽妃笑着不说话。
云萝觉得娘娘有些怪怪的,
“娘娘,您要自称“本宫”。”
董丽妃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
“我告诉你呀,这些都是包的一层银皮,里面?的是金子。
云萝吃了一惊,伸手就要去掉镯子,
“娘娘,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要。”
董丽妃按住了她的手,
“这是当年我娘留给我的遗物,让我保命用的。我用不上了,送你了。”
云萝疑惑道,
“娘娘,您不留作念想吗?您的手好凉哇!是不是穿的少了?”
?丽妃温柔地揉揉她的脑袋,
“现在我传给你了,你出宫了就把这些金子变卖一些,去做个小买卖养活自己。”
“要是想成家了,就仔细挑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
云萝瞪大了眼睛,惊讶道:
“娘娘,可以放奴婢出宫了?”
她早就厌恶了这里的高墙,很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黄丽妃点点头,“估计快了吧。每年春天会打发一批的。”
“娘娘,那都是年龄大的。“云萝有些失望地说道。
“凡事都有特例。”董丽妃意味深长地回道。
云萝听不懂,好奇地问道,
“娘娘,翠喜她们都比奴婢大呢,她们不出宫吗?”
“她们在等我呢。”董丽妃有些落寞地回道。
“娘娘,您,怎么说话有些怪怪的。”云萝终于有些害怕了。
董丽妃透过窗户,远处有一群太监正不急不忙地走来,
她一把拦住云萝,
“傻孩子,来,抱一抱!”
她用力抱紧了云萝,
云萝贪婪地呼吸她身上的清香,那么温馨,那么好闻。
片刻后丽妃将云萝一把推开,低声道,
“快,从后门走,小心被人看见!”
“别人如果问起,就说今天早晨头疼,睡了懒觉,绝对不要说来了这里。”
云萝虽然小,但是在深宫也知道了一些不可言说的黑暗,她的眼泪蓄满了大眼睛,
"ARAR!"
她已经意识到,栖凤阁面临了灭顶之灾。翠喜她们不是没来,而是再也来不了了。
董丽妃不忍再隐瞒,附耳低声道,
“别哭,翠喜她们......还有我,都知道的太多了,所以你不能再问了。”
她牵着云萝的手,快步带到后门,
“这条路人少,小心躲着点,别让人看见你。”
“娘娘!”云萝低声哭泣,扯着她的衣袖,“一起走?”
董丽妃蹲下身子,帮她擦了擦眼泪,
“傻孩子!我还有族人的!再说了,这深宫高墙,四处都是关卡,我也出不去。”
云萝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哽咽着却又不敢大声哭。
“快走!他们来了!”
董丽妃硬着心肠将她的手掰开,转过她的身子,轻轻推了一把,“不许回头!去找你干娘!”
云萝抹着眼泪跑走了。
黄丽妃穿过栖凤阁,径直走到廊下,
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
晨光洒落在她的身上,白色长裙跳动着光点,映衬她如贬谪凡间的仙子。
太监们已经到了门前,为首一个白面矮胖的太监,是司礼监的奉御王兰德。
王兰德上前施礼,脸上挂着笑,
“奴婢拜见丽妃娘娘。”
黄丽妃有些意外,没想到竟然来的是一个奉御,司礼监仅次于监司周云奇的大太监。
这,也算是恩典吧?
“王奉御,免礼。”
王兰德笑吟吟地说道,
“娘娘,陛下?了御酒,喝了吧?”
“好!”?丽妃微微颔首,伸手去拿酒杯。
王兰德嘴角勾起,露出一抹笑,像是看着一个垂死的猎物。
“娘娘,您还没谢恩呢!”
黄丽妃没有丝毫犹豫,对着乾清宫的方向盈盈下拜,
“臣妾谢主隆恩!"
她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后院,那里十分安静,一只喜鹊刚落了下来,正在叽叽喳喳地叫。
云萝应该跑出栖凤阁了吧?
王兰德这才吩咐手下斟酒。
董丽妃双手接过酒杯,没有丝毫犹豫,扬头一饮而尽。
王兰德伸手去接酒杯,董丽妃却随手抛在地上,
随着一声脆响,白瓷酒杯摔成了几瓣一瓣还溅在了王兰德的袍子上。
王兰德又惊又怒,指着丽妃,
“你,你,你大胆!”
董丽妃看也没看他一眼,而是转身走到梅树前缓缓坐下,斜靠着柱子,双手轻柔地擦拭叶子上的露珠。
突然,她的身子软了,双手无力地落在花盆上,身子慢慢前滑,最后趴在了花盆上。
王兰德又站着等了一会儿,
丽妃没有再动一下,只有晨风撩动她的青丝。
王兰德走上前,伸手探了一下鼻息,冷冷地说道:
“丽妃娘娘了!”
~
乾清宫外。
朱允?兄弟三人依然没能进去,只能在宫外请安之后走了。
朱允?直接出宫了。
他的身边只有周一沙,
周二沙杀了人,现在还在修养,有点病恹恹的,
今天休,兵马司衙门除了当值的将领,其他都休息了。
朱允?带了一个百人队,开始去街上巡逻。
对外宣称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其实他是担心使坏,故意制造乱子。
春暖花开,天气渐暖,朱允通纵马缓行,欣赏着京城的繁华。
路过一个街口,班经赋突然从一旁的人群走了出来,直奔朱允通巡逻的队伍。
士兵上前拦住了他。
看到班经赋穿着孝服,朱允通心中叹息不已,这也是个断肠人。
朱允?吩咐他过来。
班经赋上前跪下施礼,
“草民给殿下请安,”
“你节哀!”朱允?跳下马,扶起班经赋,
班经赋的嗓子哑的厉害,几乎不能说话。
朱允?对他充满了同情。
“草民感激殿下为草民报了大仇,草民愿意给殿下做牛做马。”
“离开京城行吗?"
“草民可以!”
“那你的家人会同意吗?”
“拙荆仙去,草民就没有家人了。”
这种离经叛道的话,老儒听了会大声呵斥,而朱允?却听的很对味。
班经赋夫妻遭难,他们双方的父母,兄弟姐妹第一时间划清了界限,
没有安慰和帮助,只有嘲讽、辱骂;
甚至为了撇清关系还落井下石,给屠家通风报信,就是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
现在兵马司将案子移交给了刑部,刑部已经根据审问的笔录在抓人,不出意外,班经赋的哥哥要进去了。
“你先去安葬你的妻子,然后来找本王。”
“殿下,拙荆的遗愿是将骨灰撒入长江,今天清晨草民已经送她走了。现在草民孑然一身,没有任何身外之物,随时可以出发。”
“一沙,你送他去码头,见郑锡蕃。”
朱允?清楚,等自己走了,蒋不会放过班经赋的,不如早点送出去。
班经赋拱手感谢,
朱允解释道:
“你先去松江府等候。本王很快就去了。”
班经赋刚要出发,周二沙来了,眼睛布满血丝,
朱允?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当时就想让他杀一个两个,没想到他的动作太快,一口气全杀了。
结果这后劲太大了,现在还没缓过来。
周一沙叫道,
“来的正好,中午带你去吃鸭血粉丝汤,烤点羊排。
呕!
周二沙差点又吐了,
周一沙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班经赋走了。
周二沙跳下马,过来低声道:
“殿下,清晨丽妃了。”
朱允?吃了一惊,黄丽妃很年轻吧?印象中是一个温婉爱笑的女子。
“怎么死的?”
“殿下,后宫说是急症。”
朱允?叹了口气,真相可能永远都没人知道了。
朱允?翻身上马,
“走吧,咱们巡逻一圈,中午带你去灵谷寺,吃点素斋。”
周二沙眉开眼笑,
“殿下,灵谷寺的素斋香啊!”
他也急忙上马,精神好了不少。
路过西城,朱允通看到了路旁的一座三层楼的酒家。
从三楼悬下的酒旗上斗大的四个字:
“太白酒楼”。
这是老钱开的酒楼中的其中一家。
门前停满了轿子、马车,看来生意十分兴隆。
三楼最大的雅间,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一群文官沐浴着春光,正在快乐地吃酒。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支持朱允?的,马和安,黄子赫然在列。
每个人都红光满面,好像都心中藏着喜事。
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锦衣卫被人收拾了,还收拾的很惨。
众人以文会的借口聚在这里,其实都是庆贺锦衣卫被打脸,心里爽了,来喝一杯庆贺的。
只是杀人的是朱允?殿下,大家却是支持朱允?殿下的。众人有些尴尬,似乎成了脚踏两只船的渣男。
马和安是督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在场的众人中职务最高,坐在了上首,
场中的气氛有些沉闷,众人都低头喝酒,小声和两边的同侪交流。
马和安为了打破僵局,率先举起酒杯,
“各位,今天咱们就是开心,不论其他。”
众人纷纷点头,心结瞬间打开了,对啊!我等就是要开心一下,这并不影响对殿下的忠心。
马和安大声道:
“各位,满饮!”
众人纷纷举杯,罕见的没有人拽一句骚词,都齐齐喝干了杯中酒。
雅间一片呲溜声。
放下酒杯,马和安环视众人,笑眯眯地说道,
有人看了一眼?子澄,这位是殿下的铁杆,
黄子澄一口干了,又重重地放下酒杯,
“痛快!”
他似乎比众人还兴奋,众人彻底放心了。
“通殿下奉旨杀人!杀的好啊!”一个胆子大的率先打开了话匣子。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都谈论起来,
“屠家太不知廉耻,如此下作,活该被杀!”
“就是啊,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竟然如此作践一个朝廷官员,那可是左侍郎!”
“蒋为虎作伥,也该杀!”
“陛下给了权力,竟然如此滥用,锦衣卫也是活该啊!”
众人的矛头渐渐指向了锦衣卫。
马和安头脑还算清醒,一旦话题的尺度太大了,他就给拉了回来,
“喝酒!”这是马和安今天说的最多的话。
喝着喝着,有的官员的眼泪掉了下来,众人认得,他有个同年好友被锦衣卫弄进诏狱,死在里面。
众人物伤其类,也都有些伤感。
这是伤心的泪,也是激动的泪。
终于有人能痛揍锦衣卫了!
虽然锦衣卫没动他们,但是大家耳闻目睹太多的不幸,甚至有人的亲朋好友被锦衣卫收拾过。
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恒案,锦衣卫在其中都扮演了残忍的角色,多少官员被他们肆意抓走,再也没有回来。
上一刻,你还是被人尊重的官员,体面的读书人,高高在上,是亲友的骄傲,受黎民崇敬,
下一刻,锦衣卫就将你从大堂拽下来,从家里拖走,锁拿进诏狱,将你打的哭爹喊娘,什么罪都会认了。
纵你是铁骨硬汉,在种种非人的刑罚下也会变成绕指柔。
贪污腐败、排挤同侪,枉顾君上、偷香窃玉、暗恋师娘......
什么有的没的罪名都扣过来,瞬间让犯官斯扫地。
当官的荣耀,读书人的文雅,一切都成了虚幻的泡影,
只有被打出来的鼻涕眼泪、惨叫哀嚎、屎尿屁,成了唯一的记忆,终生挥之不去,如果还能有记忆的话。
锦衣卫似乎就是专门践踏文官骄傲的怪兽,没有文官不忌惮它。。
现在终于有人狠狠地收拾了锦衣卫,还杀的酣畅淋漓,杀的无可指责,
太痛快了!
太爽利了!
此刻,没人在意什么争储,什么利益,只要打脸锦衣卫的,都值得群起喝彩!
黄子澄一拍桌子,大吼:
“不要做小儿女态!来,满饮!”
众人都端起了酒杯,齐声大吼,
“满饮!”
今天必须一醉方休!
听到三楼窗户传来的大呼小叫,朱允通笑了笑,催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