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街的日子不多了,朱允?很珍惜最后的时光,
他带着将士一个城一个城地巡视,唯恐有人借着蒋琥的案子兴风作浪。
五城全部看了一遍,已经日上正午了,京城十分太平。
周一沙回来了:
“禀殿下,奴婢已经将班侍郎交给了郑大管事。”
朱允?微微颔首,
“走,咱们去灵谷寺。
周二沙低声欢呼,
“终于可以吃点饱饭了。”
一匹快马从后面冲来,竟然是兵马司衙门的传令兵。
“殿下,请回衙门接旨!”
朱允?立刻拨转马头。
是老朱的报复来了?
五城兵马司衙门。
消失很久的指挥使洪永强终于来了,休息了这么久,他养的红光满面,
坐在首位,洪永强声若洪钟,睥睨着手下:
“各位最近都很忙啊,立下不少功劳!”
众指挥都听出了他的酸意,全都陪着笑,含糊地应承着。
立功是好事,可是如果不是在主官的带领下立下的,就有了问题。
众人心中忐忑,担心以后会被指挥使穿小鞋。
洪永强继续道,
“都好好干!以后继续立功!”
洪永强酸溜溜的,心里却十分高兴,朱允通殿下终于要走了,这兵马司还是他说了算。
他看了一眼西城兵马司指挥保时夏,目光有些不善。
传闻各城的指挥都和殿下走的很近,尤其是这个保时夏。
等殿下去了浙东,看咱怎么收拾你!
外面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洪永强站起身,
“随去迎接殿下!”
众人簇拥着洪永强走出衙门,将朱允通迎进院子,恭请了圣旨。
洪永强心中其实很好奇,圣旨会是什么内容,为何将五城的指挥都叫来了?
值班将领已经摆好了香案。
来传旨的兵科?事中大声宣读了圣旨。
老朱痛斥洪永强不作为,昏聩无能,罢免了他所有职务。
又命保时夏接任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
朱允?带领众人谢了恩,保时夏上前接过圣旨。
洪永强犹如五雷轰顶,面如土色,没想到自己输的这么彻底,什么都没有了。
他失魂落魄地向外走,没有人理会他,身后是众人对保时夏的恭维声。
朱允?很高兴,自己的人提拔上去了。
同时,他也很意外,这个旨意太突然了,之前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等众人客套了一番,给事中又拿出了一份圣旨。
这个是给朱允?的。
圣旨宣布,朱允?的观政结束了,今后不许再插手五城兵马司的公务。
这在朱允?的意料之中,自己过几天就出发了,没必要再留在兵马司观政了。
接了圣旨,他立刻和众人告别。
保时夏率领众将领将他送出很远。
景阳宫。
朱允?也收到了圣旨。
清晨请安之后,朱允?很快就出言了,他先去了工部,
他对工部营造军刀的成本,有了新的想法,认为可以节省一成下来,
口头报了一次,可惜老朱批评了他一顿,还要求他写奏疏。
写奏疏和口头禀报不一样,奏疏需要数据支持观点。
朱允?到了工部衙门,才发现主官都不在,今天休沐,只有几个小吏在值班,都是一问三不知。
朱允?只好回来自己动手,文字部分已经定稿,他需要修改、核对其中的数字,尤其是附带的会计账簿。
工部现在也普及了西域数字,还有朱老三的复式记账法。
会计账目让朱允?头疼欲裂,什么“有借必有货”“借贷必相等”,文字都认识,可是组合在一起,就让他头大如斗。
朱允?自诩是个学霸,将会计的课本快翻烂了,才勉强看个明白了。
朱老三这个变态,怎么什么都懂?
一直到了正午,他才勉强校对了所有的数据,包括后面附录的会计表格,累的他头晕眼花,捏笔的指关节火燎一般的疼。
刚忙完,端起茶杯,心满意足地喝一口,心中将自己夸赞了一番。
一口水还没有咽下去,圣旨来了:他在工部观政的日子结束了,不许再插手工部的公务。
看着厚厚一?奏疏,地上四处散落的演算纸,朱允?欲哭无泪,
圣旨要是能早点来,自己不用辛苦一个上午了。
白忙活了!
还不如偷懒!
朱允?叫上方义,怒气冲冲地出官了。
这次他直奔黄子澄的家,想聊聊蒋琥的案子。
他想不明白,朱老三为何突然大开杀戒,想听听黄子澄的分析。
他的心里早就跳动着一团火,燎的他坐立难安。
他恨不得立刻拉着黄子澄,一起嘲笑朱允通的暴虐残忍。
皇爷爷很生气,现在都不愿意见朱老三,连累自己都不能进乾清宫。
朱老三眼看就完了!
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房舍,朱允?皱起了眉头,今天的马车有些慢了,忍不住跺了跺脚。
朱允?看到,路边的酒店门前,几个熟悉的官员正在打拱作揖,准备进店。
他有些疑惑,这一路上碰到好几拨喝酒的官员。
往常休不是这样的。
难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咱还不知道?
到了黄府,管家说黄子澄一早就出门参加文会了,去哪里老爷没说。
朱允?怒了,连续两次扑空,让他有些不爽快,
“本王在书房等候。”
他决定这次守株待兔,一定要等黄子澄回来。
他的心中也十分疑惑,搁在往常,朱允犯了这么大的错误,黄子澄自己就要找上门,来和他分享喜悦。
现在黄子澄却不见了人影,表现的太过反常了。
管家陪着小心,将他迎去书房,送上茶点,又安排了两个漂亮的小丫鬟伺候。
朱允?忍着焦躁在书房坐了片刻。
方义去外面的酒楼叫了饭菜,朱允?简单用了。
午膳后,朱允?想看书却没有心情,心里燥热,完全坐不住,
最后起身在院子里溜达,心中无比怀念方孝孺。
如果是方先生在,肯定会等着本王,第一时间和本王剖析其中的利害关系,本王如何去反应。
黄先生还是太书生意气。
一个时辰后,黄子澄终于回来了,喝的醉醺醺的,两个壮仆搀扶着进了院子。
黄子澄本想回后院歇息,管家却告诉他殿下来了。
朱允?已经闻声迎了出来。
“殿下,您,您来了!”黄子澄一张口就是刺鼻的酒气。
看着脸红的像猪肝的黄子澄,朱允?不禁皱眉,
“先生,今天有什么喜事,怎么那么多官员饮酒?不怕御史弹劾吗?”
黄子澄嘿嘿笑了,
“殿下,御史也在喝酒。”
朱允?摇摇头,跟着一起回了书房,
管家急忙吩咐下人去准备醒酒汤。
黄子澄坐在椅子上,醉眼迷离,忍不住拍着大腿叫道:
“殿下威武!”
虽然说的是酒话,朱允?也被夸的莫名其妙,但是他很开心,只是习惯地摆摆手,谦虚道:
“本王还要仰赖各位先生扶持。”
黄子澄一挑大拇指,
“一口气杀了三十多个,过瘾!痛快!”
??!!
朱允?的笑容凝固了。
他有些尴尬了,原来黄子澄夸赞的是另一个殿下。
如果不是多年的师生情谊,他都怀疑黄子换了个门户。
黄子澄继续道:
“马副宪没事就炫耀他会写诗,还要直追李杜,就他那烂诗,也好意思这么说。”
“殿下,您听听,冲天杀意诛群丑,满城尽夸?殿下。”
黄子澄没有注意到朱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是嗤笑道:
“这什么狗屁的诗?平仄都没有做好!”
“也就马副宪有脸自吹自擂,还有人捧臭脚,说诗好!好个屁!”
“狗屁不通!是不是啊,殿下?”
朱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朱允?竟然还被你们作诗赞美上了,他杀人了哎!!!
他是杀人犯!
他冒犯了皇爷爷!
还是马和安做的诗,这是追随本王的官员中官职最高的,竟然也去捧朱允通的臭脚。
朱允?嫉妒,心酸,心里又有些慌。
不会是你们要集体改投朱老三了吧?
不要啊!
黄子澄打了个酒嗝:
“咱要弹劾蒋琳这国贼!咱已经想好了,他有十一大罪!第一大罪……………”
朱允?不高兴了,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蒋?可是锦衣卫的指挥使。”
这要是被蒋惦记上了,黄子澄就有大麻烦了。
自己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孙,蒋琳真要出手收拾黄子澄,自己只能干巴巴地看着。
黄子澄连连点头,
“下官知道。但是下官如果不上疏弹劾,会被大家骂和锦衣卫同流合污。”
“咱是那样的人吗?不是!”
“殿下,这奏疏下官必须写的!”
“何况现在文官都在写弹劾奏疏,咱也不能置身事外。”
丫鬟送来了醒酒汤,黄子澄接过碗几口喝下。
汤洒落了不少,点点滴滴掉落在他的胸前,但是他毫不在意。
朱允?心中叹息,黄子澄很爱干净,往日滴一滴茶水他都要换衣服,现在酒了那么多却毫不在乎,今天肯定没少喝。
朱允?无暇去细思卫生问题,急忙追问道:
“先生,三弟如此残忍嗜杀,为何文官还要作诗讴歌他?”
黄子澄幽幽地说道,
“殿下,天下人苦锦衣卫久矣。”
黄子澄声音带着哭腔,他也怕锦衣卫,怕因为小错,或被陛下厌恶,或得罪了锦衣卫的哪个人,最终进了诏狱。
朱允?深吸一口气,腾地站起身,
“先生,您且安歇,咱回去了。”
他听不下去了,甩袖子走出了书房,满脸的不悦。
黄子澄摇摇晃晃想起身挽留,挣扎了几下没有站起来,还差点滑落在地上,
最后在丫鬟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身,
等他走出书房,朱允?已经走远了。
黄子澄挠挠头,
“殿下为何走的如此匆忙?”
朱允?上了马车,心里很乱。
细想刚才黄子澄的话,上午的酒宴马和安也在,他们竟然讴歌朱老三的杀戮。
甚至文官都要上奏疏弹劾蒋琳,不这么做的会影响声誉。
这完全出乎朱允?的预计,
他以为朱允?彻底完了,
无论是声望,还是在皇爷爷心中的印象,都全部毁了。
可是今天黄子澄的一席酒话,让朱允?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大家都不在乎他杀人了,而是在乎他杀的谁。
朱老三不仅毫发无损,甚至声望大增!
朱允?打了个寒颤,自己的人竟然聚在一起,赞美朱老三了!
这太可怕了!
朱老三如此胡作非为,都能赢得赞誉,自己还有必要继续争储吗?
还有,皇爷爷到底如何看琥案,他老人家在不在乎?
朱老三狂踩锦衣卫,皇爷爷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做做样子?
一路上,朱允?患得患失。
马车停在了景阳宫门前,他还在发呆,心情十分沮丧,眼神黯淡,没有一点精神。
-
乾清宫。
朱元璋中午小憩了片刻。
起来后继续伏案批阅奏疏。
现在御案上有两摞厚厚的奏疏,
一摞是请陛下早日立了储君,以安国本;群臣都很奸猾,并没有点出自己支持谁。
另一摞全是弹劾的奏疏,被弹劾的只有一个人,锦衣卫指挥使蒋?。
老朱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臣们难得齐心合力,罕见地没有分歧,没有争吵,还是在两件事上这么齐心。
老朱拍拍两奏疏,
“云奇,这些全都留中。”
看来蒋?彻底臭了,不过可以用来平息一下文臣对锦衣卫的恐惧。
周云奇陆续抱走了两摞奏疏,
御案瞬间空出了不少地方。
朱元璋又拿起了一本,竟然是蓝玉的请罪奏疏。
蓝玉将朱允杀人都揽在自己身上。
朱元璋冷哼一声,随手丢在了一旁。昨天他下旨申斥蓝玉,用词十分严厉,才有了眼前这本奏疏。
“传蒋?!”
蒋琳还能废物利用一次。
猴子竟然敢干涉咱的事?你不让杀,咱就不杀了?
你以为蒋名声臭了,就不能用来清扫淮西勋贵了吗?
再不堪的狗,放出去一样可以咬人,甚至咬的更凶。
太阳西斜。
朱允?早早地回宫了,他没有回长安宫,而是一路向后宫走去。
董丽妃停灵在栖凤阁,明日就要转去灵谷寺,
钦天监已经择了吉日,七日后下葬。
虽然和董丽妃不熟悉,但是她给朱允通的印象很好,是个很单纯的妃子,他决定去祭奠一番。
一路穿廊过巷,路边出现了白幡,前面就是栖凤阁了。
朱允?突然看到前面的路口有人争吵,其中一个嬷嬷的声音很熟悉,
是卫嬷嬷!
郭宁妃身边的贴身??。
自从郭宁妃去世,已经很久没见卫嬷嬷了。
朱允?听到卫嬷嬷怒吼,
“她还是个孩子!"
朱允?大步走了过去。
看到一群太监抓住了一个小宫女,卫嬷嬷挡住了他们,正在据理力争。
小宫女吓得面无人色,满脸泪痕。
为首的太监是司礼监的奉御王兰德。
司礼监前面的职位是监令、监丞、奉御。
现在周云奇是监令,监丞空缺,奉御有两人,其中一个就是王兰德。
朱允?和王兰德只是面熟,但是不熟悉。
看到朱允通过来,众人纷纷上前施礼。
“怎么了?”朱允?缓缓问道。
王兰德陪着笑
“殿下,这个小宫女犯事了,奴婢拿她回去问话。”
卫嬷嬷却大声道,
“禀殿下,这个小宫女没有什么错,监令已经放她出官了。”
???
既然周云奇都放人了,王兰德怎么还抓人呢?
朱允?看着王兰德,
“奉御,怎么回事?”
王兰德回道,
“殿下,这个小宫女是栖凤阁的。”
他似乎若有所知。
卫嬷嬷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栖凤阁的宫人只剩下云萝一个了。
殿下会干涉吗?
朱允?却不知道栖凤阁的内情,但是他此刻对王兰德的印象却很差,
董丽妃才刚去,王兰德就为难她名下的宫女,
看这小宫女也就是十三岁的样子,还是个孩子,现在吓得脸色蜡黄,大眼睛里都是恐怖。
“放人。”朱允通低声喝道。
“殿下,这个小宫女躲藏了一天,奴婢好不容易才翻出来她。”王兰德辩解道,“殿下放心,奴婢只是......”
“嗯?”朱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简单的一个反问,王兰德却心神俱震,吓得满头冷汗,
“呃,殿下说的是,奴婢遵令。”
自己怎么就忘记了,眼前的是个杀神。
殿下杀蒋?的一家,犹如杀鸡屠狗,自己一个太监更不算什么。
朱允?懒得理会他,当即吩咐:
“二沙,送这个小宫女出去。去长安宫给她拿临时腰牌。'
王兰德带人灰溜溜地走了。
云萝急忙跪下磕头谢恩,
“奴婢云萝谢殿下洪恩!”
卫嬷嬷也急忙屈膝感谢。
朱允?这才明白,原来小宫女叫云萝,是卫嬷嬷的干女儿。
等朱允通去栖凤阁上香回来,临摹了一张字帖,周二沙才从外面回来缴令。
看着外面的夜色,朱允?皱眉道:
“送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殿下,奴婢将她送别院去了。”
“呃?”
“殿下,这么小的娃娃,一个人会被拍花子给抢走的。”
“好吧。”
无非是多一张嘴,别院还没有这么小的孩子,估计管家他们会喜欢的。
朱允?站起身,
“更衣!”
该去给老朱请安了。
夜色沉沉。
乾清宫前殿灯火通明,宫人进进出出,老朱显然在里面。
可是,朱允?兄弟三人再次被拒,只能在言外请安。
朱允通反而有些放松,黄丽妃没了,这是老朱的新宠,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皇帝。
不见正好,省了一番口舌。
朱允?今晚有些魂不守舍,请安后就带着弟弟走了,没有像清晨一样,见不到皇爷爷他十分失落,抹了两把眼泪才走。
等朱允通再次回了长安官,文来福来了书房。
“殿下,陛下今天下午召见了蒋琳。半个时辰后,蒋琳才从乾清宫离开。”
据看到的太监说,蒋神情亢奋,一扫之前的灰头土脸。
朱允?陷入沉思。
显然,老朱的杀心还在!
必须尽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