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
雾气蒙蒙。
一群农夫已经上路了,七十多人,有老有少,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老人走在前面,壮年抱着孩子,大家都在闷着头快走。
两边是麦地,青色的麦浪随风起伏。
夜色寂静。
只有众人凌乱的脚步声。
一个精悍的中年汉子走在最前面负责带路。
他已经听到众人沉重的呼吸声,连续走了小半个时辰,大家都有些吃不消了。
路过一片小树林,中年汉子伸手示意,
“休息一刻钟。"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坐在地上,擦擦汗,大口喘息。
中年汉子看向为首的老大爷,
“二爷,您老的身子真好啊!这么远的路,一般年轻人都吃不消。
孙二爷捻着灰白的胡子,得意地说道,
“咱年轻的时候可是跑船的,上货、卸货、大风大浪来了,那都没法的,必须一口气干下去的。”
有人偷偷打量带路的中年汉子,这人叫孙小山,和众人是一个村子的,曾经跑过船。禁海后做了农夫。
孙小山曾消失很久,一个月前回村了,说海外有个叫罗的地方,汉人建立了朝廷,不禁海,随便打渔,随便跑船,税费很低,吹的像海外仙山,
他极力鼓动大家去海外生活,一开始大家都嗤之以鼻,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
孙小山将家小全部接走了,他家的亲戚、朋友不少跟着他走了。
就在村民以为他被骗了,和他一起走的人,竟然托孙小山送钱回来。
村里有人心动了,陆续有人跟着他去了,
先是光棍汉,之后是穷汉,后来是人口少的小家庭,走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之前跑过海的。
孙二爷心动了,半商量半威胁,几乎是用大家长的身份,胁迫一大家子出发了。
今天出行的要么是他的族人,要么是他的姻亲。
人群中有人还在犯嘀咕,
“离家那么远,真的行吗?那个什么罗?咱都没听说过。”
孙二爷转头回道,
“没听说过,是因为你小子没出过海。咱这是安东卫的辖区,从这一直向东,就到了罗。咱年轻人还去过呢。
说到年轻的时候,孙二爷昏花的老眼有了光。
跑了大半辈子的海,他知道海贸是多么暴利,平安跑一趟就是捡钱。
可惜后来大明放弃了海洋,他也被迫远离海边的村子,成了拿锄头的农夫。
现在有汉人让跑海,他又看到了“捡钱”的机会。
“二爷爷,耽罗好吗?”人群有人客气地问道。
“当时不好,那里都是胡人,倭寇。”张二爷回答的很实诚。
孙小山急忙纠正道,
“现在不是了,现在是咱们汉人的朝廷。”
“真的行吗?”依然有人带着疑虑。
不等孙小山解释,孙二爷斩钉截铁地回道:
“只要让咱跑海,那就必须行!再说了,咱是看着小山长大的,他不会骗咱们!”
孙小山急忙拍着胸脯,
“不会!咱一家老小都在海国呢。”
众人都轻笑了,一个村子朝夕相处,要不是信任,谁也不敢抛家舍业的跟着他出来。
还有一个月就收麦子了,他们却将地全卖了,没有回头路了。
突然,孙小山低声喝道:
“都别说话!”
众人安静了下来,隐约听到了马蹄声。
孙小山指着树林,
“噤声。快进去。”
众人都急忙起身,带着包裹进了树林。抱着孩子的都小声叮嘱孩子不要出声。
孙二爷看孙小山站在路上,急忙招手叫道,
“你这孩子,别愣着啊,快过来啊!”
孙小山摆摆手,
“放心,我来应对。”
说着,他将肩上的包裹取下,上前几步,翘着脚挂在了路旁的树上。
马蹄声快速地接近,孙小山淡定地站在路边。
孙二爷他们在树林中大气都不敢喘,心中忐忑不安。看孙小山稳稳地站在路边,不少人心中疑云大起,不会是个陷阱吧?
孙二爷转头低声道:
“真要是进来抓人,我们大人一起上,缠住他们,让栓子跑。”
他看向后面的那个最年轻的后生,那是他的宝贝孙子,
“栓子,真出事,你就跑,拼命朝河边跑。”
“爷爷!”栓子既担心又害怕,眼泪掉了出来。
“别哭!”孙二爷低声喝斥。
孙小山再次低声呵斥,
“噤声!”
众人捂着嘴,又向树林里靠了靠,将栓子推到了最后。
一小队骑兵来了。
是安东卫巡逻的骑兵。
孙二爷透过树林隐约看到,是一个小旗带了十几个骑兵,
众人都很紧张,树林很稀疏,
月色朦胧,骑兵如果用心搜寻,很容易看到树林中的众人。
众人过去只听说过巡逻骑兵不许百姓下海,今天亲眼见了,士兵冷漠的眼神,精壮的战马,他们的后背升起刺骨的寒意。
如果骑兵动手,今天无人幸免,没人能跑过战马。
小旗冷冷地扫了孙小山一眼。
孙小山淡然地冲他拱拱手。
小旗没有停,战马继续向前。挂着包裹的树权正好与他的腿平齐,他稍微弯腰,伸手拿下了包裹,掂了一下,就挂在了马鞍上。
小旗动作随意,十分娴熟。
之后他目不斜视,轻磕马腹,渐渐提高马速,带着士兵走了。
他似乎没看到孙二爷他们,他们仿佛被树叶隐身了,
反而有几个士兵好奇地看了树林,似乎看到了孙家的一群人。
马蹄声渐渐远去。
孙二爷他们彻底放心了,出了树林。
等他们走远,孙小山才招呼道,
“走吧!没事了。”
众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孙二爷骂道,
“小山,你个瘪犊子!你和他们熟你不早说!吓死了!”
孙小山嘿嘿乐了,
“一般都没问题,但是表面文章要做,不能太大动静,让他们为难。”
众人跟着他继续前行。
有妇人心有余悸,
“小山兄弟,这样的巡逻队还有几个?”
孙小山安慰道,
“小嫂子,没有巡逻队了,再走半个时辰就到地方了。”
孙二爷点点头,
“差不多半个时辰。”
众人稍微宽下心,继续跟着孙小山默默赶路,
雾气越来越大。
不少人的心情都如这迷蒙的雾气,对未来充满迷茫。
哗啦!
哗啦!
一炷香后,
前方隐约传来有节奏的海浪声,那是大海在缓缓地拍打海岸。
孙二爷的眼泪无声滚落,哽咽道,
“那,那,是大海!”
几个壮年汉子也都沉默了,眼睛红润。
只有年轻没经历过海,好奇地伸长脖子,试图透过滚滚白雾,看清前方的模样。
孙小山带着众人走了几步下坡路。
孙二爷看看周围,嘀咕道:
“这是一个大作坊,在海湾里。这谁家这么大手笔?也不知道是造什么的?”
孙小山敲开了门,带着众人直接进了作坊。
作坊里静悄悄的,还没有到上工的时间。
深处传来几声狗吠。
众人跟着孙小山一路向深处走,
海浪声越来越大,众人已经闻到了海的气息,
海浪声像在他们的心中起伏、冲刷,带动他们的心情激动、惶恐、恐惧,又带着期望。
已经到了这个地方,只能义无反顾,勇武直前。
孙小山站住了,众人在雾气中看到了码头。
码头隐约有一个人在,看到孙小山他们,他拿出一个只留一面透光的灯笼,冲着海面晃动。
很快,一艘小山一般巨船从浓雾中挤了出来,最后缓缓停靠在码头,巨船撞击码头发出沉闷的声音。
水手放下了跳板。
众人不用催促,主动走了过去。
孙小山跟着送到踏板前,
“都上船吧!发财了别忘记咱孙小山。”
众人都笑了。
一句简单的吉利话,冲淡了他们的紧张。
一个汉子忍不住问道,
“小山,那几个兵怎么看不见他们?"
孙小山笑了,意味深长地反问道:
“大哥,你以为这条路是什么人都能来巡逻的吗?”
众人似懂非懂,孙小山急忙催促,
“赶紧上船吧!雾气散了,海上巡逻的官船就出来了。”
众人忘记了询问,都匆忙上了船。
船上有水手引路,将他们带进客舱。
客舱分割成大小不同的客房,孙家人的客房都靠的很近。
孙二爷岁数大,被照顾单独一个房间,里面一张床,一张桌子,
船开始晃动,巨船在驶入深海,时而轻微,时而猛烈。
孙二爷不由地有些感慨,
“这晃晃悠悠的,咱心踏实多了。”
老人想盘腿坐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床单,又将腿放下了。
几个子侄一路跌跌撞撞过来看他的住处。
闲谈起遇到的巡逻骑兵,老人缓缓道,
“那包裹应该是好处。巡逻的士兵肯定是上官的亲兵。”
有人低声道,
“??不要咱们出,路费也没要,船费也没收,咱心里总不踏实。”
看着宽敞明亮的客舱,孙二爷慈祥地笑道:
“都不用担心,绝对没问题。”
“看看咱这待遇?谁会这样花钱骗咱们这些泥腿子?”
“被骗上船还想住这么好?做梦呢!真的是骗子,现在咱们就在船的最底层。”
老人靠在船壁上,享受着久违的摇晃。
看着几个年轻人因为晕船脸色有些苍白,不由地笑了,
“咱老了,跑不动了,但是能打渔也知足了。”
“你们碰到好时候了,以后就好好赚钱吧。一年要是不能起宅子买地,那就是没好好干。”
说话间,一缕晨光刺破了迷雾。
迷雾在迅速消退,巨船沐浴金光在波涛中起伏,向东疾驰。
客舱里热闹起来,
孙二爷他们才发现,客舱里都是他们这样背井离乡的人。
最远竟然是威海卫的,
原来昨天夜里船就到了,先去威海卫接人,然后一路南下,
安东卫是最后一站。
大家扎堆闲聊,大部分都是之前做过海商的,也有少部分去种地的,
“听说罗不收农业的税费,打多少粮食都是自己的。”
孙二爷微微颔首,这项政策他听孙小山说过,但是没朝心里去。
大海才是梦想,种地能有几个钱?
有一个留着虬髯的小吏,自称是海国的李主簿,特别强调姓“李”,是唐朝的国姓。
看着他高鼻深目的外貌,众人都识趣地没有追问。
李主簿是来宣讲海国政策的,
“海国的政策,现在是鼓励海贸。”
“有钱买船的,直接排队等着,大概十天就能有船了。”
“没钱买船的,也是报名排队,朝廷给船、给货。”
有人问道,
“利息怎么算?”
李主簿回道:
“利息多少要看你是哪里人,如果是汉人,那没有利息,只需要归还本金,自己人嘛!”
“如果是归化的,那要参加考试。”
众人看看左右,都是汉人,除了他黄发蓝眼白皮肤。
“怎么考?”有人好奇道。
李主簿解释道:
“就是考汉话、汉家礼仪,分数优秀的免息;良好的年息三厘;良好以下没有贷款资格。”
有人大声问道:
“朝廷不担心贷款的人带着一船货跑了?”
“跑?”李主簿嗤笑道,“别看海大,能行船的航线就那些,没有咱们海国罩着,海盗他能应付?他的货卖给谁?被人坑了,谁给撑腰?”
孙二爷听到最后连连点头,感慨道:
“过去跑海,每月向商会交份子钱。有纠纷了商会出面。但是遇到海盗就自求多福了。”
也有人不放心,
“海国也就刚成立,有水师去打海盗吗?”
李主簿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火炮听说过吗?没听说过?”
“就是超大号的火铳,一炮过去,海盗船就成了碎片,海港化为火海。”
嘶!
众人都吃了一惊,骇人听闻啊!
海国的武器如此先进的吗?
天雷也不过如此!
一个汉子看着李主簿与众不同的相貌,夸赞道:
“你的汉语这么好,考试肯定优秀?”
众人纷纷点头,
“肯定是,不然怎么能当官呢。”
“官话说的比咱还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