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了？”他问。
这日子，一段一段的华美，铺排开来，全然是幸福得让人不忍眨眼，怕一眨眼，一切都如烟云消散。她开始害怕，因为她许多时候都在想念他。他的神情、他的声音、他的温情，他身上清新的气息。他不在官邸，她百无聊赖，便会觉得一切都不自在，心像是空落落一遍。
他一言不发，就那样抱着她。旁边有侍从官在催促：“时辰到了。该执行了。”
人来了，是他的侍从以及他的幕僚长。
如今，心愿已了。不留遗憾，她颓然闭上眼，黑暗如潮水顿时吞没她。
各种折磨，逼问她。只是要她说出那未曾摧毁的联络站。抱着必死决心的她，怎么可以说出来？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留恋。
被带走前，她问：“他怎么样了？”
于是，她一转身，就开始抗拒他。在他说去看风景时，冷冷地说：“倦了。”转身回屋休息；在他眉飞色舞说什么地方有好吃的时，她说：“没胃口。”或者直接回答“已经吃过了”；雷雨夜，她害怕那一声声的闷雷，但还是倔强地不在他的怀里，在他拥她入怀时，他断然推开。甚至，毅然抗拒要孩子。
因为他宠溺，她自由出入任何地方，情报一份儿一份儿出去，不久就可以听到他节节败退。他越来越忙，偶尔抽空回来陪她吃饭，又匆匆离去。
“你拿时间去衡量。”他咬牙切齿。
她在最后说“我爱你，再见”，其实后面还有他永远不知道的两个字：等你。
无端的开始，莫名其妙的来由。也许，那时，他就洞悉她的身份。她不得而知，因为他始终没有说，也没有问过她。
他们去茶楼喝茶，吃点心，去他的官邸听戏，去马场跑马，或者就是呆在一间屋子里，他斜靠在沙发里休息，而她在身边，似乎就是最好的。
临江的咖啡馆，没有旁的人。她坐窗边，对面的是他。清瘦的脸，他说：“明天，你去美国。”
他到底纵容她，耐心极好，连他的侍从都私下说：“从没见过他那样柔和。”
她已经不太睁得开眼睛去看是谁来了，隐隐约约地想到曾有人说：“就这一两天执行吧。”
新的布防很容易拿到。她毕竟是个优秀的间谍，如果不遇见这样一个人，她根本就是个终结者。她拿了布防图在屋内，迟迟没有送出去。组织上一催再催，说情势危急，这是你死我亡的一战，速度要快。
三日后，她回家，青石板的巷子，青苔微露。她怕滑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抬眉就瞥见他，没有戎装，一袭的衬衫，倒是潇洒随意。他在抽烟，说：“我想看看你。”
她终于发现了寂寞。原来一个人是不寂寞的，如同以前的岁月，从来没有感到一天会那样漫长。但是，心里装了一个人后，便能感觉到寂寞了。
她一概不理。
她越想就越害怕，一方面她担负使命，另一方面，她是有未婚夫。只是，她渐渐忘却了未婚夫，时常陡然惊心才想起自己是有婚约的人，那个男子是自己革命的战友。好多时候，她不知道是有意无意总是忘记自己肩负使命。
组织上自然也表扬她，说只要下一次的行动，就可以连根拔除这人。敌人中最狠戾而狡猾的存在。
她听得惊心。原来，他从来不觉得她爱他。
那句话，有些撒娇，但却是她心里难受。如果，他能在她投身间谍前遇见，那么一切都不同。
她看镜中，两鬓有几缕白发。低了头，说：“不知道。”其时，她二十六岁，离生日还差十五天。
三月天的江南，已经嫩芽新发。高墙牢笼的铁窗口透出一丝丝的暖意。她在诸多的折磨后，气若游丝，惶惶然的不知所以，只是脑海里想到他，想到前年初见，也是这时节。他被派到这里与组织对垒。他是自己的敌人。命运一开始，就给了他们这样的无解的命题。
她摇摇头，什么话都不说。大战开始，隆隆的炮火，盘旋的飞机，全城尖锐的枪声。那些战火就在这座千年的古城外绵延，惊心的痛。她坐在屋里，穿丝质的旗袍，衣襟上绣大朵的山茶，盘了头发，化了妆，那脸色如同艳丽的桃花。
她其实不想应约，不同阵营的人，到底是不该。何况，她有谈婚论嫁的人。
她想告诉他，她爱他。却转念想：这种境况说了这话，到底是让他认为她不够为了活命。她爱他，那样纯净。
“你说，你说，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么？”他问，第一次这样失态，像是个孩子。他不敢来看她，可是这十天，没有一刻不想她。
她低头不语，后来逼他问急了，她就说：“谁让你出现得那么迟。”
而刚刚结束这一战的他，站在那高楼上，想起那一句：“宛转蛾眉马前死”，他自然比当年的李隆基更有魄力，可是，他依旧不能阻止他的部下将找出的间谍查办。
那人平素恭敬地称她“夫人”，如今这称呼，她终于知道自己的身份被发现。其实，她早不在乎这个了。因为本来就已经下了决心求死。束手就擒。
她一言不发，甩开他们的手，说：“我自己走。”就这一样一步一步走出这住了两年的，他的官邸。
所以，她摇摇头，良久，才用力睁开眼。好久，才看到他的脸，瘦削得很，她张张唇，说：“对不起。”
十一月，风和日丽，香港码头
她挣扎了一整夜，没有睡，天明时，将那份儿情报送出去。他也开了一夜的会，天大亮时才回来。一入房间就抱住她，说：“我让人送你去国外。”
这是一个间谍颓败的开始，死亡的征兆。
至今，她依旧记得他们初见，三月天的江南，嫩芽新发。在那茶楼上，他一袭戎装。其时，他初掌兵权。少年英雄的气息。而她当时的身份只是一所大学的大四学生。喜欢穿旗袍，面目纯净。
她苦笑，说：“这算是给我说遗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