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碎了。奴婢该死!”
朱允?心中咯噔一下,这个小太监是被吓懵了,说话竟然都不经过脑子了,
“罐子”两个字是能省略的吗?
门外的张节脸都吓的白了,这是自己带的人,竟然说出这种不吉祥的话,他低着头甚至不敢看过去。
朱标很宽厚,
“那也呈上来吧,可以找行家修补的。”
小太监哆哆嗦嗦捧着盒子站起身,犹如冷雨中的鹌鹑,
朱允?看不过去,起身接过了盒子,转身奉给了太子。
太监再次跪下磕头请罪。
“云奇,将他带下去吧。”老朱皱着眉头,摆摆手。
朱标愣了,张节不就在外面吗?
“父皇,他也是无心之失。”
老朱却指指盒子,
“标儿,打开看看。”
周云奇进来将面如死灰的小太监架了出去。
朱允?看的出来,老朱不让张节出手,而是命令周云奇,就是要惩罚小太监了。
朱允通明白了,老朱看上去很高兴朱标的康复,其实心里并不是这么想,
老朱表面上的欣喜、鼓励,只是在安抚人心,在激励太子。
刚才进门趔趄那一下,其实就是老朱心情的映照,估计心中塞的都是绝望和痛苦。
小太监的话恰好在此刻触痛老朱心中的禁忌,他活不下来了。
朱允通心中叹息,纵然是千古雄主,依然无法承受长子的病重。
朱元璋拿起青铜残片观摩了一番,又放入盒子里,吩咐张节收了起来。
“标儿,来之前咱见了徐永盛,这人对火枪的使用很有见地,提了一些中肯的建议,是个有脑子的武夫。”
朱标笑道,
“是吗?儿子本来只是认为他的案子有疑点,没想到竟然挽救了一个将才。”
朱元璋点点头,
“咱记得他,经过这次案子的磋磨,人比过去沉稳了很多。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朱允通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朱允?对此不感兴趣,尤其是还牵扯到老三的“火枪”,他更不喜欢这种话题。
朱标示意张节将案子上的一个盒子拿了过来。
朱标打开了盒子,
“父皇,这里面是一些印刷用的活字,您看看。”
他?盒子放在了老朱面前。
朱元璋看了一眼,惊讶道,
“这,这是银子做的?还是锡做的?”
银子和锡目前都属于很贵重的金属。
朱标笑道,
“父皇,这是铅活字。”
老朱拿起一个仔细端详。
朱标在一旁解释了铅活字的用法,又和之前的木活字、泥活字做了比较。
最后他才说道,
“父皇,第一个用铅活字的,就是阎思文的大儿子开的印书坊。”
朱元璋点点头,“哦,咱知道,叫‘阎秉德'?”
“是的,父皇,儿子已经任命他为皇家印书坊的大管事,希望他将铅活字引入进来。”
自始至终,朱标都没有提及是朱允通发明了铅活字,而只是强调秉德做了什么。
“善!”老朱要来印泥,拿着几个铅活字盖戳,
看着清晰的字迹,老朱很满意,
“这个铅活字好!容易造,花费低,更好的是时间也短了太多了。”
“标儿,你说过去雕刻一张版得多久?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的吧?”
“雕版要被淘汰喽!”
朱允通在一旁听着,心中却叹息不已。
老朱看似尊重太子的任命,其实还是要询问一番的。
他刚才看似漫不经心地提起的徐永盛,其实已经在询问太子的态度。
也正是因此,
太子才有所警觉,刻意拿出铅活字,解释为何任命秉德。
老朱感慨了印刷行业即将迎来的剧变,便起身告辞了,
“标儿,睡个午觉吧。身体刚开始好转,不要大意。”
众人送走了老朱,
朱允?趁机告退了,
“父王,您午睡吧,孩儿告退。”
朱允?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告退了,他要回去誊抄奏疏。
朱允?出言了。
他需要再见一次徐永盛。
徐永盛又回到了之前的家。
他已经不在铁匠铺,之前的房屋也被官府发还,连东西两侧牛小飞、布大姐的房子也补偿给了他。
上午来了不少庆贺的客人,
自己官复原职,失去的亲戚朋友又回来了。
徐永盛谢绝了赠送的,还有不请自来的佣人,自己亲手收拾了院子,
看着熟悉的院子,里面还有不少之前自家的用品。
一切都那么熟悉,可是已经物是人非。
妻子生前不喜吵闹,他也不喜。
他将王管事的东西都扔了出去,一样也没留,无论是贵重的,还是廉价的。
当他搬开妻子的梳妆台,清扫后面的尘灰时,从地面上捡起了一根木簪子。
他捡起来仔细端详。
这是自己用一根桃枝打磨的,妻子十分喜欢,用的很频繁。
簪子已经被磨的油亮。
徐永盛轻轻摩挲着簪子,又想起了亡妻。
自从妻子死了,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从将妻子安葬,到上堂打官司,到被冤枉,到去铁匠铺打铁,
虽然心里早就千疮百孔,他就是没有眼泪,眼里只有给妻子清白的渴望,
白天要么拼命打铁,要么四处寻找机会,祈求还妻子清白,
只有午夜梦回,妻子的一颦一笑浮现在脑子里,思念如烈火焚烧他的心。
突然,
一个人甜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夫君,看到奴家的头了吗?”
是妻子的声音!
“兰儿!”他急忙转身,身后没有人,他又一个箭步到了堂屋,看向院子,
院子空荡荡的,死一般沉寂。
他无力地捏着木簪子,虎目含泪。
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和妻子已经天人永隔了,再也不能给妻子亲手别上木簪子了。
自从妻子遇害,他的眼泪第一次掉了下来。
眼泪越掉越多,他抽泣起来,
最后变成嚎啕大哭,用力打自己的胸膛。
斯人已逝,徒留下思念和悲伤。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哭干了,徐永盛才呆滞地坐在地上。
又过了良久,他缓缓起身,去洗了脸,去后巷的杂货铺买了笤帚。
他这才发现,杂货铺的老板也换了。
之前风韵犹存的女东家不见了,现在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
回到家,他继续收拾。
妻子喜欢干净整洁,不喜欢凌乱。
可是王管事夫妇像是野猪投胎的,整个家落满了灰尘,四处都是垃圾,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忙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过收拾了卧室和堂屋。
有人敲了敲院门,徐永盛走过去打开门,对方长相普通,似乎从未见过,
“殿下要见你。’
徐永盛愣了一下,之后点点头,“好!”
“就在前面永安坊梧桐巷的酒馆,江月雅间。”
徐永盛换了一身干净的棉布长袍,从后门出去了。
在周围绕了几圈,发现没人跟随才大步进了永安坊。现在是火枪营的干户,他担心被锦衣卫的盯上。
虽然明知有危险,他还是去了,
他很感激殿下还了妻子的清白,让妻子在九泉下安息。
之前案子没人管,没人问,自己磨破了嘴皮子,放弃了所有的尊严,无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羞辱,
妻子已经不在了,他不想她背负着恶名。
可是,他的一切努力最终都石沉大海。
之前的朋友、兄弟、同僚、上司......像躲瘟神一般躲着他。
刑部的衙门更是半步都踏不进去。
写好的状纸直接被小吏给撕的粉碎。
太多人知道他是冤枉的,知道他的妻子是清白的,可是却无人翻案,任由他们夫妻浸泡在污水之中。
直到殿下承诺帮忙了。
一切在一夜之间就解决了。
他心里也清楚,案子本来就不复杂,之前不过是有人刻意要整垮他而已。
自己人微言轻,无以回报殿下的大恩大德,只有一条命了,
现在,这条命属于殿下。
?梧桐巷只有一家酒馆,
已经过了午时,食客很少。
店小二上前招呼,徐永盛只是点点头,径直去了后面的江月雅间。
他推开了门,
朱允?正坐在里面。
徐永盛掩上门,噗通跪倒,重重地磕头,
“谢殿下帮拙荆洗去冤屈。”
他依然没提自己所受的委屈,那些都不算什么,甚至不值得一提,妻子的清白才是唯一。
朱允?上前搀扶他起来,
“事情解决了就好。起来说话吧。”
徐永盛站起身,“殿下,中午,陛下召见了末将。”
“哦?皇爷爷间了什么?”
徐永盛将中午的陛见仔细说了一遍。
朱允通听了,没有什么惊人的消息,使说道,
“以后,咱们不适合私下见面了。你家后巷的那家杂货铺子,如果有事就通过店里的老东家联络。
“末将遵令。”徐永盛想起了下午看到的话少的老头。
“你不要有什么顾虑,踏踏实实练兵就行了。”
朱允通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让徐永盛回去了,自己留下又呆了半个时辰,才从后门离开。
这里也是老钱的一个点,不用担心有锦衣卫的探子伸手进来。
今天见了徐永盛,他就彻底放心了,这是个知恩图报的武将。
虽然一个千户营做不了多大的事情,但至少多了一股不容小?的力量。
感谢太子的大力支持!
朱允通回了别院。
书房,许小棠迎了上来,笑颜盈盈,
“殿下,凉国公大捷!”
朱允?吃了一惊,
“你也知道了?”
朝廷也不过才知道,许小棠的消息竟然这么快?
许小棠笑道,
“昨晚消息就到了。”
朱允通惊讶上下打量她,少女被看的不好意思,
“殿下,不是让奴家在长江建立一条货运的线吗?”
“是啊。咱记得。”
朱允通当初考虑许家是海商起家,航运最拿手,就让许小棠沿着长江建立货运的点,
买地建立货仓。
买快船跑货运。
在和平年代,物流是很赚钱的。
尤其是在交通不发达的大明朝,商人将货物运出来就能卖个好价钱。
如四川的锦缎、竹制品、茶叶......
自己不?货,只帮商人运货。
他要求的就一个指标,“速度”。
速度要快。
不追求大船,只用快船,小船快运,打时间差。
朱允看重的不仅是其中的利润,更重要的是可以避开官方的驿站传递消息。
“小棠,你做的近乎完美!”
朱允?连连夸赞,自己给了她机会,只是没想到她做的这么好。
许小棠开心地说道,
“殿下,咱家的快船虽然收费有些小贵,但是客户依然蜂拥而至。”
朱允?连连点头,
“好!就这样!咱们只涨价,不降价!"
从川蜀来京城,快船顺长江而下,消息就远比朝廷的驿站要快了。
在蓝玉出发之前,航线已经从京城铺设到了川蜀,下一步就是继续向下延伸,直到上海县。
这其中,许小棠调集了许家的巨额资金,还有储备的水手。
虽然挂在许家名下,但是现在官府都知道许家是朱允通的人,所以从创业开始就一路畅通,各种文书、关卡都办理的十分顺利。
朱允通坐在书桌旁,开始清理积存的文书。
最后看到老吴送来的情报,
在北平府的第一家酱菜铺子开业了。
这比预计的快多了,之前要求老钱在秋天能开起来就可以了。
现在才刚刚入要。
朱允通将情报放在火上烧了。
无论以后老朱如何选择,燕王都将是大敌。
老朱所有封王的儿子之中,太子是最优秀的,
其实就是燕王朱棣、宁王朱权,
朱权没有造反的意思,
燕王却一直野心勃勃,并且掩饰地很好,骗过了老朱、太子。
这种有野心,有心机的人才是大敌,
相比之下,朱允?如果没有老朱的支持,也不过是一个眼神清澈的少年郎罢了。
北平。
燕王府。
书房。
一个中年胖子在来回走动,犹如困兽一般,神情焦虑,甚至充满了愤怒。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胖子回头怒目而视,
眼神狼一般凶狠。
直到看清来的是一个老和尚,胖子的目光才变得柔和,
“道行,看到最近的消息了吗?"
道衍身材消瘦,骨架宽大,三角眼闪烁着精光,
“王爷,贫僧看过了。
现在他还叫道衍。
朱棣沉声问道,
“你如何看火枪?”
道行坦诚,
“王爷,火枪威力巨大!贫僧甚至不敢想象,竟然有人能造出如此威猛绝伦的武器!贫僧佩服!”
朱棣咬紧了牙,两腿肌肉愣起。
道行竟然也是这么认为,和自己不谋而合。
“先生,自去吧!本王彻底死心了!”
朱棣摆摆手,犹如一个败军之将,刚才还挺直的腰现在有些伛偻了。
自从京城传来火枪的传闻,开始他和道行都是不信的,以为不过是改进的火铳。
直到今天,接连传来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
是毛海在府军卫的校场试射火枪的详细数据,这表明火枪是真实存在的,威力也不是火铳可以比的。
虽然不知道火枪的具体构造,但是火枪可以自点火,射速、射击距离都远远地超出了朱棣的认知。
另一个消息,
是蓝玉用火枪大败叛军,叛军无法攻击蓝玉大军,只能被杀戮,最后一败涂地。
这次战役直接验证了火枪的威力。
自从看到了这两个消息,朱棣就绝望了。
他打了半辈子的仗,脑海中模拟着各种和火枪作战的方式。
骑兵袭扰?
大兵推进?
车兵抵挡?
这些都不是火枪的对手。
火铳就不用想了,射程都不够,还没打着敌人,就被敌人给打死了。
打不过!
完全打不过!
一个朱允通就能用火枪打的他找不到北。
朱棣又叹了口气,
“父皇送来钢制火的时候,咱还感慨父皇的信任,这种新式的火铳第一时间就给咱了。”
“原来,父皇有了更厉害的火枪。”
朱棣连声苦笑,感觉之前兴奋、感激的那个燕王,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小丑。
道行没有动,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
“王爷,太子身体不好,”
这在过去,朱棣会记在心里,这意味着希望。
可是今天,他几乎无视了,苦笑连连,
“那又如何?父皇一直讲长幼有序,即便是从皇子中再挑一个,咱上面还有二哥,三哥。”
道行缓缓道,
“他们打不过王爷。”
朱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
“道衍,现在不比过去了,如果没有火枪,兵力再多也不是朝廷的对手。”
朱棣之所以绝望,是父皇现在严控火枪,到了现在一杆枪都没有流出来。
流传出来的,只有传说。
各种以讹传讹,火枪已经变成一枪下去敌军死伤惨重的神话。
朱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就三百杆火枪,还都在蓝玉那个老贼的手里。”
蓝玉和他不睦,对他一直充满警惕,甚至在太子面前告状,说他有篡位野心。
蓝玉根本不可能给燕王府任何机会。
道行劝道,
“王爷,虽然京城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但是陛下不可能只有这一个火枪营的。咱们总有机会得到图纸。”
朱棣摇摇头,
“多少都是麻烦。父皇不会轻易泄露秘密的。”
道行安慰道,
“殿下,旗手卫火器营的千户高云涛,是燕王府的人。如果陛下再建一个火枪营,他的营希望极大。”
朱棣冷哼一声,
“这就是个蠢货。咱昨天清理档案,发现他为了搞掉之前的干户徐永盛,他竟然是用自己的管家去收买的证人。”
“这个笨蛋竟然想不到找一个看似不相干的人!”
道也是有些奈何,
“是啊,王爷,这是留下一个隐患。”…
“幸好朝廷已经结案了。”
朱棣点点头,
“这是他运气好!"
“道衍,最好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那个徐永盛。”
“自从知道高云涛的愚蠢之举,咱的心里就不踏实。”
“本王看,陛下要建火枪营,也必然在火器营的基础上改。”
“一旦高云涛的营头被选上,千户的位置就变得炙手可热,难保没人翻开案子重审。”
道衍缓缓点头,
“王爷说的是,贫僧派人去解决。
~
道知道火枪挫伤了朱棣的勇气,便安慰道:
“王爷,传闻火枪的枪管最难打造,但是贫僧认为也绝不是什么无色合金,更和女娲娘娘没有什么关系。”
“哦?你认为是......”朱棣来了精神。
“贫僧认为,枪管可能是钢制的,朱允可是有一个炼钢作坊的。”
提到炼钢作坊,朱棣再次嫉妒的发狂,
“这孩子从哪来的歪门邪道?传闻是常茂给他的方子,常茂这个狗东西真该死啊!死的好!”
朱棣痛骂了一番常茂,
道行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直到朱棣口干舌燥端起了茶杯,
“殿下,虽然火枪难造,但是贫僧揣测,可以在火铳的基础上模仿。”
“也许咱们造不出那么精美的,但是也能造出一样功能的。
朱棣琢磨了一下,
“你说的是。那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火枪到底长什么样?”
道行躬身道,
“王爷,贫僧已经派人去四川就近观察,应该很快就有消息来。”
朱棣很满意,
“好!很好!咱虽然没有炼钢作坊,但是咱不缺人工匠。哦,对了,炼钢作坊有人潜进去吗?”
“王爷,贫僧派了人进去,但是几次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是锦衣卫?”
“王爷,也许是朱允出手的,那个炼钢作坊一开始似乎防卫松懈,甚至表面上看毫无防备,内里却小心的很。”
“朱允?!”朱棣长叹一口气,
“道衍,本王有一股预感,此子将是大敌。派人去盯着他!”
“是,王爷。”道衍躬身道,
“王爷,据京城的消息,朱允?也不甘寂寞。咱们不妨坐山观虎斗。”
朱棣的胖脸上有了笑意,
“好!那首先得让老虎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