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通有些意外,竟然胃口好转了。
李院判的医术实在是高明。
朱允?看着他们说话,心中有些酸溜溜的,
郭宁妃和老三说话,明显比和自己说话更亲切。
寝殿。
朱标的精神比上午要强了不少,正在向老朱说道,
“父皇,?儿类吾。”
自己要不行了,但是为了孩子们着想,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继位。
现在是托孤,
也是传位。
但是最终不是他能决定的,
当了大半生的太子,一生谨慎,勇气早被禁锢在一个小圈子里。
他已经习惯了不能越位,
即使是现在,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他也只能隐晦地告诉父皇,他选择的继承人是谁。
老朱沉吟了一下,微微颔首,含糊地回应了一句,
“标儿,咱记住了。”
朱允通能用,还是不能用?
是否还有其他人选?
老朱都没有说。
朱标心中明白,父皇还在考虑,还没有做最后的选择。
他知道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父皇不愿意深入讨论,
东宫的未来,孩子们的命运,都只能看天意了!
朱标喘匀了气息,又说道,
“父皇,儿子本想等明年让薛妃继任太子妃的,结果……………
他不由地苦笑了一声,心中充满了对薛妃的歉意。
这是个与世无争的女人,
吕氏在的时候,薛妃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每天默默地来请安,又默默地走,从来不争什么。
直到吕氏去了,薛妃接手东宫。
薛妃对人宽厚,性格温柔,对其他妃子、对孩子们,对宫人都很好,
咸阳宫的气氛明显变得松弛,宫人也没有之前那么紧张。
人也很聪慧,他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薛妃就能明白他的意图。
和吕氏在的时候的机灵相比,朱标更喜欢薛妃这种恬淡的性子。
他认为,薛妃执掌东宫是他最舒心的时光,
朱元璋拍拍他的手,安慰道:
“标儿,先安心养病。等你身体好了,一切都可以慢慢安排。”
“嗯,父皇说的是。”朱标低声回道。
朱元璋说道。
“你四弟来了请安的奏疏,也问了你的身体情况。随奏疏来的,还有一批上等的老山参过来。”
听到是朱棣,朱标的脸上露出笑容,他和这个弟弟关系很好,
“四弟守在北境,吃了不少苦。”
相比其他几个兄弟,燕王在清扫北元残敌上有功劳,爆出的丑闻也最少。
朱元璋点点头,
“老四可以!”
朱标沉吟了一下,壮壮胆子说道,
“父王,儿子认为皇亲犯罪不能再姑息了。要严惩一些,以儆效尤了。一味地姑息,只会坏了朝廷的纲纪。”
老朱叹了口气,
“放心吧,咱会考虑的。
在这件事上,他有自己的考量,
但是太子身体如此,他不忍心和太子辩论这件事,只能压下不提。
朱标也识趣地换了一个话题,
“父皇,刚才睡觉,竟然梦见了母亲。”
老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好,好。”
朱标满脸笑容,
“母亲还呵斥我,吃的太少,动的太少,还要儿子向?儿学习,习武强身。”
老朱心口不一地回道,
“等再好一点,你该动一动了。”
父子俩又聊了一些家常,朱标甚至回忆了过去的一些琐事。
不到半个时辰,朱标就累了不行了,眼皮就开始打架,说话变得有气无力,甚至跟不上老朱的节奏。
朱元璋习惯地给儿子说起了朝堂的事情,
“标儿,你还不知道吧,今天的朝堂上户部建议用西域的数字,又提倡用?儿的复式记账法。”
“工部也造出了火枪。”
“沐英要的人,已经......”
他突然打住了,看到太子呼吸变重了,闭着眼睛不说话,
他轻轻叫了一声,
"JL......"
太子没了回应,原来已经睡着了。
朱元璋坐在一旁,仔细看着瘦的几乎脱形的皇太子,心中有些迷茫。
直到眼睛酸疼了,朱元璋才出了寝殿,招呼郭宁妃她们,
“太子睡了,咱们回去吧,这里要安静。”
薛妃、朱允?他们跟着恭送。
老朱又叮嘱东宫的人,
“你们也按时用膳吧。不然等太子醒了,你们又是一阵忙。”
到了前殿,朱元璋叫来了张节,
“看好这里的奴才,再有乱传话的直接打死!”
张节惶恐地回道,
“老奴遵旨!”
寝殿。
四名宫女在一旁候着。
朱标睁开了眼睛,看着屋顶。
殿内十分安静,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呼吸声。
从刚才的对话,他敏锐地察觉到父皇有了自己的人选,至少朱允?不是唯一的选择。
父皇会选择谁呢?
他推演了无数遍,觉得选择其他皇子的可能性相对低一些。
最大可能是从坟儿、?儿中选择一个。
如果陛下选择了女儿,会不会兄弟阋墙?
怎么看,朱允通都不像是甘于人下的。
父皇!
您不要自找麻烦啊!
想了片刻他就觉得脑子疼,半睡半醒之间有了幻觉。
似乎母亲马皇后就坐在床边,慈爱地看着自己,
“标儿,快点好起来吧。你这孩子,身子骨不一向挺好吗?”
外面有人低声说话,好像是太子妃常氏,
还有儿童嬉笑的声音,是雄来了吗?
转眼间,吕氏坐在床前哭诉,祈求他的原谅。
熟悉的人犹如走马灯一般晃过,有亲人,有师长,还有故去的手下。
半生的经历在脑海中回放。
朱标眼前发黑,终于陷入昏睡。
-
长安宫。
朱允?一边用午膳,一边看着外面送来的信件。
许小棠的信件最厚,零零碎碎,大事小事,都写在了纸上。
她最后在信中说,杜仲树已经开始育苗,既有扦插的,也有用种子培育的。
朱允通略一思索,提笔回了信。
将信封口,顺手将许小棠、蓝玉来的信都焚烧了。
他依然坚持在小院子时的习惯,来往信件从不留档,以免害人害己。
午膳吃完了,信件、文书也看的差不多了。
他最后竟然看到了老吴送来的情报。
拿出《论语》《诗经》,将情报破译出来。
主要是关于琉球的。
张庆松来信了,人手已经混入造船工匠的队伍,前去琉球。
加上以经商为借口去的,一共有近两百人在。
这些都是精壮,大半是有经验的老兵。
信的最后还说,火器营的那个千户高云涛,被斥为总旗,发配崖州守御千户所,在出发前暴病而亡。
朱允?沉吟良久,才回了信,
要求老钱运输一批震天雷、短枪、长枪过去。
琉球孤悬海外,来大陆首先要有大船,有成熟的水手,朱允?不担心会走漏什么风声。
即便有人来报信,至少要先到闽越一带登陆,张庆松会第一时间处理的。
烧掉了所有来信,将回信交给文来福,朱允通去了咸阳宫。
其实在咸阳宫也没有多少事。
都是在守着。
伺候朱标有宫人,太监,他们插不上手。
现在东宫的妃子,郡主都在,李院判也留宿东宫,
朱允通不能长时间离开,免得事后被御史弹劾。
夜深了。
?烛火爆了一声,朱标睁开眼,慢慢清醒了一些,
朱允通兄弟都在床前。
“什么时辰了?”朱标声音微弱地问了一声。
“父王,亥时了。”朱允?急忙回道。
“哦,睡了这么久?下午的药还没吃呢。”
“父王,您吃了下午的药。”朱允?笑着回道。
“哦?吃了?”朱标有些惊讶,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真的吃了。”朱允通认真地点点头,
当时自己和薛妃在,太子迷迷糊糊的,神志不太清醒,不断认错人,
一会将薛妃当成了常氏,一会儿叫自己“雄瑛”。
将薛妃吓得不轻,
幸好李院判把脉后说是一时糊涂,睡一觉就好了。
朱标不禁笑了,
“咱一点印象都没了。看来是睡糊涂了。”
朱允通心中难过,上前紧紧握住了太子冰冷的手。
太子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喘息了几口气,太子突然问道,
“?儿,听说你在凉国公家里做过一首诗,只做了一半?"
朱允通愣了一下,转眼就想起来了,自己曾经“抄”过戚继光的一句诗,
“父王,是‘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朱标笑了,
“可不是嘛,很不错,意境很高,特别契合凉国公这样的老将。”
“詹事府的那些文官评价也是很高的。可惜只有一半。”
“呃,父王,前面一句是‘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朱允?回道。
“?儿,你回家一趟抄写一份送给咱,咱挂在书房。”
“父王,您的书房不是有纸笔吗?”
“书房都空了,也没有合适的纸了,快去吧。”
朱允通站起身,“行,孩儿去去就来。”
他躬身告退了。
看样子,太子有话要和朱允?谈。
最后的时刻,他决定顺着太子的心意,回一趟长安宫。
等朱允出去了,朱标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朱允?。
朱允?心跳加速。
父王单独留下我,这是有事要嘱托?
“父王!”
朱允?凑过去,坐的更近了,甚至忍住心里的不适,主动握住了太子冰冷的手。
朱标有些怜爱地看着他,
这孩子很孝顺,学习努力,
只是年龄还小,带着少年的急躁、惜懂和无知。
“炫儿,为父身体就这样了。”
“父王。”朱允?的眼红了。
“女儿,你以后要尊重你三弟,有麻烦要找他帮忙。”
“呃,父王,孩儿会照顾好三弟的。”朱允?急忙回道。
父王的话有些别扭,咱有什么需要老三帮忙?
咱是东宫长子,要说照顾,也是咱照顾老三,而不是反过来。
“女儿,为父的意思是,你要支持你三弟,大事上要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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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心中警钟响起,头有些晕,
“父王,为何?”
父王这是要立朱允通为继承人了吗?
朱标话说的多了,停下来喘息。
朱允?气的两颊潮红,甩开了朱标的手,跳了起来,低声叫道:
“父王,孩儿才是皇长孙,您的嫡长子!”
朱标有些惊讶地看看他,?儿还是第一次大声和他说话,反驳他的话。
儿子变得有些陌生了。
朱标感觉自己时日无多,干脆直接挑明了:
“女儿,你三弟也是嫡子。”
“何况,你三弟看问题比你透彻,做事果决,思虑长远。
“你比不上你三弟的。”
朱允?怔怔地看着太子,没想到在父亲的心里,自己竟然这么不堪?
竟然比老三差这么多?
“父王,孩儿才是陛下的嫡长孙!陛下一定也这么认为!”
朱允?气呼呼地说道。
方孝孺、黄子澄都说过,大位继承这件事,皇爷爷才是最终决断的人。
朱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竟然当面顶撞咱?
那个孝顺的孩子呢?
朱标苦笑不已,
“炫儿,那个位子不好坐的。没有冷静、清晰的头脑,你坐上去也坐不稳的。”
父皇年事已高,还能陪孩子几年?
至多再有个六、七年吧。
如果父皇选择了女儿,大明朝廷将面临很糟糕的一个情况:
少帝老臣。
帝王年轻无知,缺乏历练,臣子却都人老成精。
自己的弟弟也没一个好相与的。
即便弟弟们老实任命了,?儿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朱标也有些急了,着急想再劝几句,
“女儿,你听为父给你分析。为父是为你着想,你......"
朱标说的太急,咳嗽了起来。
朱允?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想听!”
“你偏心!”
朱标心里上火,
“女儿,听,听话,你……………”
这时一口痰涌上来,堵住了他的话。
朱标呼吸变得十分困难,伸手去摸自己的喉咙。
“父王!”
朱允?吓了一跳,急忙要出去叫李院判。
刚迈了一步,他又停住了,父亲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你三弟也是嫡子。”
“你比不上你三弟。”
朱允?站住了,愤怒地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憋的难受,眼睛有些突了出来,也在茫然地看着他,苍白的脸竟然有了一点红晕。
朱允?急忙别过脸去,父王的表情太恐怖了。
朱允?心里翻江倒海一般,浑身冰冷。
不知道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害怕,他哆嗦的十分厉害。
朱允通真的要上位了吗?
记得方孝孺分析过,
如果局限在东宫,两人还要争论谁才是真正的嫡子;
可是在皇爷爷那里,咱就是无可争议的嫡长孙,
寝殿一片死寂。
朱允?能听到自己拉风箱一般呼哧呼哧的大声喘息,
朱标眼神发直,喉咙咯咯有声,每一声都敲击在朱允?的耳鼓上,犹如惊雷一般。
朱允?心中害怕极了,想出去叫御医,双脚却像钉在了地面上,
他不敢看向父王,甚至用袖子遮住了脸,
烛光照在他的身上,影子遮住了太子的脸。
突然,太子的声音没了。
朱允?用眼睛的余光怯怯地看去,
太子的一只手正从被子里滑落,无力地晃荡了几下,然后垂着不动了。
!!!
父王………………
朱允?两腿一软,瘫痪在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从话本里看到的各种诈尸的故事,突然清晰地出现在记忆里,似乎父王随时会起身扑过来,要掐死他这个逆子。
他僵硬地朝殿门口爬去,用彻底扭曲的嗓音大声尖叫:
“来人呐!”
“御医!”
“院判!”
不似人声的绝望嚎叫在咸阳宫回荡,众人全都打了个激灵,
“太子!”李院判第一个拎着药囊冲了过去,
其他御医紧随其后。
薛妃也丢了手里的茶杯,匆忙跟着进了寝殿。
朱允?蜷缩在远离床榻的一个墙角,抱着头抽风一般哆嗦着,大声嚎哭,哭的撕心裂肺。
李院判看到太子的脸,当即就被抽干了力气,
他哆嗦着将太子的手拿起来,入手冰冷、湿滑,
将太子的手平放下,李院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然后去把脉。
不过几个呼吸,李院判的手无力垂落,缓缓地跪下,苍首抵在了床榻边,老泪滚滚落下,
“太子殿下!”
薛妃怔住了,低声叫了一声,
“太子!”
接着她软瘫在地,昏死过去。
乾清宫。
朱元璋心里烦躁不安,眼前的奏疏完全看不下去,随手丢了御笔,
“云奇,跟咱去东宫。”
周云奇急忙上前搀扶,帮他穿好长袍。
朱元璋快步出了乾清宫。
乌云满天,夜色浓郁,
主仆刚走下台阶,一阵狂风卷过,眯了他们的眼睛,
风中带着寒意,朱元璋不由地打了寒颤,抬头看了看东宫的方向,
灯火点点,在大风中跳动,
东宫隐入在黑夜之中,完全看不清楚。
标儿现在是睡了吗?
为何咱的心这么慌?
他想走的快一点,两腿却没了力气,心脏跳的急,有些喘不过气来。
“云奇,快,扶朕一把。”
长安宫。
朱允?拿着抄好的诗踏出宫门,
一阵狂风卷过,带走了他手中的纸卷,飞扬直上九天,
他突然心有所感,睁大眼睛看向咸阳宫。
空中一声惊天的霹雳,像是从九霄砸落下来,
磅礴的声浪排山倒海一般从皇宫碾压而过,
皇宫随之?抖,
一道刺眼的闪电蛮横地撕裂了漆黑的夜幕。
大雨?盆而下!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夜,
皇太子标,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