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乾清宫。
朱允去给老朱请安。
今年是闰六月,
现在是第二个六月的下旬了,皇太子去世近三个月了。
这个夏天异常的热,
太阳刚从东方升起,晨风拂过,已经带着热意。
前日,太子的灵柩已经送去灵谷寺停灵,
钦天监将安葬的日子定在了八月,朱元璋已经御准。
今天朝廷休,老朱不上早朝,可能上午辰末会有重臣过来议事。
朱允通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从皇太子去世,朱允通就没有出过皇宫,
除了请安,他甚至很少有机会出东宫。
等他进了乾清宫,眼前的一幕让他眯起了眼睛。
龙椅空荡荡的,老朱不在座位上。
一个红脸中年胖子背着手,正在和朱允?说话。
是燕王朱棣。
朱棣神情倨傲,还不时拍拍朱小二的肩膀,揉揉他的脑袋。
朱允?经历这次丧事,人瘦的脱形了,在朱棣的熊掌下犹如风中的灯草,几乎站不住脚跟。
朱允?涨红了脸,一幅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
朱允通不由地冷哼一声,
皇太子去了,朱棣的野心就开始疯长了,
搁在过去,谁能想象朱棣会在东宫的孩子面前如此无礼。
听夏嬷嬷说,过去燕王对东宫的几个孩子很恭敬的。
朱允通站在殿门口,挡住了阳光,朱棣、朱允?都回头看了一眼。
朱棣收回目光,继续和朱允?说话,
“虽然学堂不去了,但是每天还要坚持学业,书法更不能落下。”
朱允?摇摇晃晃,弱弱地顶了一句,
“读书的事情,皇爷爷已经给咱安排了。”
朱允通放重了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每一步似乎都有千钧之力,落地的声音十分沉闷,脚步声在大殿里回荡。
宫人们都低着头,握手在胸前,恭敬地在远处站着。
朱棣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上,让他很不舒服。
他不由地斜眼看了朱允通一眼,这是在示威吗?
朱允通走到近前,拱手施礼,
“见过燕王!”
朱棣点点头,背着双手,威严地问道,
“朱允?啊,你怎么懒懒散散的,少年郎要有精神气!最近可有读书?”
朱允?漠然地看了看他,
四房竟然训斥长房,真是倒反天罡了,
“燕王,我父王在的时候,你好像从不过问我们兄弟学业的。”
朱棣瞪了他一眼,冷冷地回道,
“你父王在,当然不需要咱过问。但是现在不同过去,你们兄弟又这么小,咱作为你四叔……………”
朱允通直接打断了他话,冷冷地问道,
“所以,燕王是想取代我父王的位置?"
!!!
朱棣吓了一跳,
“朱允?!你,你不要乱说话!”
朱允?扯着朱允?就走,
朱棣在他背后低声讥笑道,
“你可是打过你二哥的。”
就三个人在,他也没有装,说话赤裸裸的,直接开始挑拨离间。
朱允通头也不回,只是懒懒地回了一句,
“我打可以,你欺负不行。”
朱棣气的老脸涨红了,低声呵斥,
“你放肆!”
朱允通没有理会,不急不忙地向龙椅走去。
!!!
朱棣气的胸口起伏,眯着丹凤眼,恶狠狠地看着朱允?的后背,
一个孩子,竟然敢如此请示咱?!
朱允?还是个少年,每次都能几句话就拿捏了。
可是朱允通就不行,完全是混不吝的性格,每次回话都话中带刺,甚至转身就走,根本不听人把话说完。
朱棣冷哼一声,要是整不了一个孩子,咱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活了。
朱允通带着朱小二在御案前站住,等候老朱过来。
朱允通忍不住上下打量他,
他瘦的厉害,几乎成了一根竹竿,
太子去世,对朱小二打击很大,
一开始,朱小二没日没夜地哭,最后嗓子肿的没法说话;
他的胆子也变小了,不敢一个人在屋里,害怕黑暗,经常做噩梦;
五月他还病倒了几次,最重的一次在床上躺了六天。
薛妃甚至担心他撑不下去了,
最后还是老朱出面,亲自劝慰他,
“女儿至诚纯孝,顾不念我乎?”
你痛心失去父亲,但是你也要顾及一下皇爷爷,你皇爷爷经受不住再失去一个亲人了。
之后,朱允?的情绪才好转,哭的少了,
但是依然怕黑,据说现在还点着灯睡,屋内还要宫人陪伴。
朱允?被他盯的心里发毛,
“三弟,有话直说。”
经历这次丧事,他的公鸭嗓子没了,现在声音沙哑的很。
朱允通回道:
“听我一句劝,不要和燕王私下接触。
“为何?”朱允?有些不解。
“免得自讨其辱。”
朱允通翻翻白眼,朱小二是装傻吗?
他本不想管,可是朱棣踩了朱小二,就等于踩了东宫的脸,他不想这么惯着。
太子不在了,他不愿意东宫如此被人轻贱。
陛下通知各藩王来京奔丧,第一个赶到的就是朱棣。
显然,燕王以为他的机会来了。
每次见到兄弟俩,朱棣就会摆出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以长辈的姿态将兄弟两个说一顿。
朱允通每次也都不给他脸,连着几次不等他说完就走了,
朱棣拿他没办法,后来也收敛了不少,在他面前不怎么装了。
朱允?:
这话有些不留面子,不过朱允通说的是对的。
每次见了燕王,只要皇爷爷不在,燕王就摆出一幅长辈的样子训斥他。
这让他很憋屈,也很没面子,好像自己是个没长大的幼童。
朱棣听到了他们两个的对话,阴沉着脸走过来就要发飙,
“?儿,?儿,你们......”
后面传来苍老的咳嗽声,
朱棣将话咽了回去,狠狠地瞪了兄弟俩一眼,
大殿安静了下来,
老朱从后面走了过来,
看着老朱,朱允?心中感慨,白发人送黑发人,对老朱的打击太大了。
过去挺直的腰伛偻了,脸上的皱纹又多了不少,
五月份还曾经大病一场,自此老朱的身体不复过去的硬朗。
朱棣大步上前,搀扶老朱在御座后坐下,又走到下面站住,略超过朱允通他们半步。
三人躬身施礼,给老朱请安。
老朱摆摆手,慢条斯理地回道,
“好了,安!”
“刚才谁的脚步声这么重?咱在后面就听到咚咚的。”
朱棣立刻回道。
“父皇,刚才是朱允通来了。”
进陛下的宫殿脚步要轻,既不能轻不可闻,也不能重的像捶地,
朱允通刚才犯了规矩。
朱允接口道,
“皇爷爷,孙儿进了大殿,看到燕王正在指教二哥,不由地脚步就重了。”
!!!
朱棣有些窘迫。
他没想到朱允通没有忍着,竟然当着陛下的面当众将他揭发了。
朱元璋抬头瞥了一眼四儿子,
“哦?”
朱棣陪着笑,
“父皇,儿子就是和坟儿说说读书。”
“哦。”老朱拿出老花镜,“女儿,你回去吧,最近少看点书,把身体养一养。”
朱棣:
打脸了!
他的神情有些尴尬,忍不住瞪了朱允?一眼。
朱允?身告退了。
老朱拿出奏疏,头也不抬地说道,
“老四,你也回去吧,天太热了,咱就不留你了。”
“?儿,你留下,咱要问问火器的一些事。”
朱棣躬身告退。
周云奇搬来一个锦凳,朱允场坐了下来。
老朱推了一个奏疏给他,
“你看看,军器局提出了一些疑问,你能看懂吗?”
朱棣一个人向外走,
自己是燕王,同安之后就被轰走了。
父皇竟然留下一个孩子问政,他不会是要传位给朱允?吧?
朱棣的心中塞了一团杂草一般,患得患失,很不舒坦。
-
朱允?路过咸阳宫,要了出宫的牙牌,
之后就带着太监方义出宫了。
皇太子去后,朱允?任命方义为景阳宫的大总管。
虽然他还没有自己的牙牌,但是薛妃性子柔和,对孩子都很溺爱,基本都是顺着孩子来。
太子去世后,薛妃已经吃斋念佛,对孩子更是娇惯。
现在都不需要朱允?亲自去了,派一个嬷嬷就能领牙牌回来。
马车直接去了黄子澄的家。
黄子澄将他迎进书房,
自从皇太子去世,两人虽然也见面了几次,但是无法单独交流。
时隔两个多月,终于可以坐下来谈谈了。
两个人都有些兴奋,互相交换了彼此的消息。
“先生,方先生来信了吗?”
“殿下,恰好前天到了一封。“黄子拿出一封信双手奉上。
朱允?打开认真看了一遍。
方孝孺对他过去一个月的表现大加赞赏,让他继续在“孝”的路上走下去。
尤其是陛下当众说他“纯孝”,这是莫大的奖赏。
收起信,朱允?想起了上午的事情,
“今天上午,在乾清宫,燕王十分轻慢,对我是,对朱允?也是。”
黄子澄冷笑,
“燕王对太子一系如此傲慢无礼,这是觊觎宝座呢。”
朱允?有些不解地问道,
“黄先生,朱允?离开燕王的时候,竟然还拉上了我。”
“他不该是幸灾乐祸,任由我被燕王欺负吗?”
黄子澄叹了口气,
“殿下,燕王无论是轻视您,还是轻视他,都是轻视了整个东宫。东宫没面子,他也就没面子。
朱允?理解了,
“父王生前曾教导,‘兄弟阋于墙而外御欺辱,看来父王已经预见到了今天。”
他的眼圈又红了。
黄子澄安慰道,
“殿下,您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样太子才能安心。”
朱允?平复了情绪,又躬身请教,
“燕王如此,该如何应对,请先生教我?”
见他如此虚心,黄子澄心中有些激动,殿下经过这次丧事,变得更加成熟了,
“殿下,咱们坐山观虎斗。”
“一个是强藩,一个是强势的郡王,未来都将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朱允?心中依然有疑虑,
“他们斗的起来吗?燕王迟早要回去的。”
黄子肯定地点点头,
“殿下,下官认为,朱允?手上的炼钢作坊、火枪都是燕王惦记的。”
想到朱棣的强势,朱允?有些头大,
“黄先生,燕王还会如何对付我?”
黄子笑了,有些得意地说道,
“殿下,您的‘纯孝”,朱棣不是一直在学着做吗?可是他学不来。”
“您是对太子的纯孝,陛下亲口称赞的,只有您独一份;"
“燕王是对陛下的“孝”,陛下可不是他这一个儿子。”
“当然,殿下现在也对陛下孝顺,但这是长房长孙的“孝”,意义非凡,燕王比不了!”
朱允?沉吟了片刻,连连点头,
“先生说的是,那就让老三和燕王去撕咬吧。”
朱棣回了京城的燕王府。
径直去了书房。
道衍正在里面看书。
朱棣一屁股坐下,抱怨道,
“京城的天气就是热,不如北平府,现在还是凉快的。”
他一路上出了不少汗,后背早已经浸透了。
应天府火炉一般的夏天,简直是胖子的地狱。
侍女拿着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
道行缓缓道,
“王爷,您是心里有火气。”
朱棣摆摆手,斥退了左右,才冷哼一声,
“遇到了大哥的两个孩子,咱想着大哥不在了,不能任由他们放了野马,就叮嘱了几句。”
“没想到,两个伢子竟然不劲,跟咱犟嘴。”
愤怒之下,他都说上了凤阳话。
道衍心里明白,燕王这不是“叮嘱”,肯定是想拿捏东宫的孩子,从气势上压住他们。
不过,他能体会到燕王的怒火。
道行劝道,
“王爷不要急,潜移默化,慢慢就能引导他们走上正途。”
他也赞同燕王的做法。
夺嫡,不仅要讨老皇帝的欢心,还要打击潜在的对手,
如果两个孩子怕了燕王,老皇帝肯定也会跟着看轻了。
老朱一生戎马,不会喜欢上一个怂包。
燕王狞笑道,
“咱就喜欢修理不听话的小马,越犟的马儿,驯起来才越有意思。”
道行冲外面吩咐道,
“给王爷上一碗酸梅汤。”
时候不长,一碗冰镇的酸梅汤来了。
朱棣慢慢地啜饮,
心中却有些激动,
万万没想到春秋鼎盛的大哥,突然就去了。
数一数前面的两个哥哥,秦王,晋王都很不成器,陛下十分厌恶。
东宫的孩子都还没成年。
自己的机会来了!
多年守在北境,终于要有回报了。
“道衍,京城最近有什么变化?”
道行摆摆手,
“王爷,一切如常。”
朱棣喝了酸梅汤,去了一些暑气,
道行微微笑道,
“王爷,少年郎,火气盛,让他们兄弟两个去争吧。鹬蚌相争,王爷就是那渔翁。”
朱棣点点头,
“他们两个,貌合神离。大哥在的时候他们关系就不好,已经开始斗了。”
放下碗,他又摇头叹息,
“陛下对大哥的孩子真好。”
“咱不止一次听陛下夸赞。
“朱允?孝顺,朱允?聪慧。”
“藩王连火枪的毛都没见过,朱允通的护卫就有了。”
朱棣忍不住发了一通牢骚。
刚去的暑气,又卷土重来,额头出了不少细汗。
擦擦额头的汗,朱棣又低声问道,
“道行,短枪什么时候到手?”
来之前,他的目标是长枪。
可是到了京城这么久,长枪的样子他都没见到。
父皇就装备了一个火枪营,还被蓝玉带去了四川,至今未归。
另一个火枪营迟迟没有装备。
甚至父皇还下旨军器局,暂停生产火枪了。
本以为从火枪营拿到火枪,至少拿到图纸,现在却走不通了。
甚至自己回北平府了,都看不到火枪的样子。
父皇的侍卫配备了火枪、短枪,但是朱棣不敢打侍卫的主意,他和道盯上了朱允?的护卫,
蓝九和他们配备的短枪,进入了朱棣和道的视线。
道行摇摇头,
“还在努力,那小子已经山穷水尽,就剩下妻儿了。贫僧以为,就这几天的事了。”
朱棣连连点头,
“拿到短枪,你就带着立刻返回北平府,开始秘密仿造。”
道行低声道。
“王爷,那炼钢作坊呢?”
朱棣摇摇头,
“留下人手去做,那个是次要的。短枪拿到了就不能留下,那是个大麻烦。”
乾清宫。
朱允通回答了军器局的问题,
老朱将答案写下,之后合上了奏疏,
“行了,你的回答应该能让他们明白了。”
“皇爷爷,孙儿可以去一趟军器局,当面指点一二。”
“?儿,暂时不用了,火枪暂时停止营造了。”
“哦?皇爷爷,为何?”朱允?十分意外。
“朝廷用不上这么多。都停下一个多月了。”
朱允通若有所思,
也许,皇太子的去世,让朝局发生了变化,老朱暂时不想让火枪流出去。
自从太子去世,自己一直没机会和老钱见面,也没让他送情报进宫。
没想到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情,自己竟然刚刚知道。
重臣们鱼贯而入。
见事情说完了,朱允通起身告退。
老朱叮嘱道,
“这儿要养,你也是,你们兄弟这段时间精气神都不行了,都瘦的厉害。”
“最近养养身子,少练武,少看书。放松一些,不妨出宫去转转。”
老朱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番,
“皇爷爷,您也多保重身体。”
朱允燧心中十分感动,看着迅速衰老的雄狮,也真诚地劝了一句。
朱允通走出了乾清宫,
他没去大本堂,以后也不用去了。
老朱已经下旨,他和朱允?,还有卫王朱植、宁王朱权、韩王朱松,从大本堂毕业了。
他也没有回长安宫,
而是一个人不急不忙地走出了东华门。
自太子去世,直到前日停他才第一次出皇宫,
今天是第二次。
蓝九和他们穿着玄衣迎了上来。
看到朱允?,他们都吓了一跳,
蓝九和的眼圈有些红了,哽咽着劝道:
“殿下,您要保重身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