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做饭吧。”屋内老妇人的声音缓和下来。
邢大牛答应着,一头钻进了厨房。
隔壁的院子传来一点声响,一个穿着儒衫的人蓬头垢面地从屋子里出来,快步走远了。
半个时辰后,夜幕降临,邢大牛的晚饭做好了。
其实就是炖了一碗小米粥,这是给母亲的。他则是窝头咸菜,一碗水。
“娘,吃饭了。”
“你给隔壁秀才送一个窝头去。”
“秀才大哥没吃的了?昨天大嫂不是送了一袋谷子来嘛?”
“中午他老丈人来了,将粮食又搬走了。”屋内,老妇人叹了一口气。
邢大牛有些生气了,
“秀才大哥都半夜半傻了,给点粮食怎么了?三叔这人真是的!”
老妇人连声叹息,
“都是命啊!这孩子之前多聪明啊,自从摔伤了胳膊就傻了。可惜了啊!”
“你快去吧,他一天没吃东西了,估计也该饿坏了。”
“娘,俺就去。”邢大牛答应着,拿着一个窝头去了隔壁的邻居家。
邻居家也是低矮的小屋,连篱笆都没有。
这是他幼时的玩伴王秀才的家,
屋门虚掩,屋内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秀才大哥?”
“大哥!”
“王秀才!”
邢大牛叫了几声,屋里没人回应,只好推开门,就着外面微弱的光亮,将窝头放在吃饭桌上就出去了。
“娘,王秀才不在。”
“哦,那算了,可能有事出去了。吃饭吧。”
邢大牛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不禁有些担忧,
“天都黑了,就剩一条胳膊了怎么还乱跑?他之前不乱跑的,不会被他老丈人给刺激的犯病了吧?”
弯月如钩。
夜色朦胧。
邢氏女从邢二柱家走了出来。
她给邢二柱家的独子做了一场法事,身上还有松柏叶子的味道,面色有些惨败,几缕碎发贴在汗津津的脸上。
邢二柱恭敬地跟着送出院子。
“仙姑,天太黑了,俺点根松木送送您?”
邢氏女疲倦地摆摆手,
“不用了,咱自有仙人指路。”
在这个村子生活了大半辈子,闭着眼也摸到家了。
做了近一个时辰的法事,她十分疲惫,只想回去洗个澡,吃点东西,然后好好歇着。
“仙姑您慢走!”
“嗯,回去吧,不用担心,孩子很快就好利索了!”
“都是仙姑的恩德啊!这孩子遇到您,是有福的!”
邢二柱看着她不急不忙地走远了,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
山下的村子,难免有野兽进村,万一有豺,有狼怎么办?
他悄悄地吊在后面,想等仙姑进了家再走。
眼看着邢氏女站在了门前,伸手去拍门。邢二柱放心了,准备转身回去,
突然,他的眼睛瞪圆了,惊恐地看着前面,一个黑影冒了出来,单手抡起棍子用力砸在了何仙姑的脑袋上。
何仙姑脑袋一阵剧痛,咱是被打了吗?接着她眼前一黑,软瘫在地。
邢二柱吓的两腿发软,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谁啊?
竟然敢打仙姑?!
是疯了,还是不想活了?
只见那人俯下身,将邢氏女吃力地扶在肩上,然后扛起来走了。
借着朦胧的月色,邢二柱看清楚了,是王秀才!
那个坏了左胳膊,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王秀才!
邢二柱脑袋一片混乱,一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竟然劫走了“仙姑”?!
直到他们走远了,邢二柱才如梦方醒,心中又惊又怕,连滚带爬地冲去了村长家。
邢氏女醒了,头疼的厉害。
屋里很黑,窗户就是一个大洞,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邢氏女看着破败的环境,不知道这是谁的家。
她大概知道自己的处境,这是卧房,自己躺在床上,头下是坚硬的石枕,
邢氏女有些不解,村民还有谁胆子这么大,难道是要劫“仙姑”的色?
外面传来脚步声,王秀才走了进来。
邢氏女愣了,
“王秀才?”
说是秀才,其实就是个童生,开始村民出于恭维叫了他“秀才”,就这么喊下来了。
三年前,他考上了童生。
乐极生悲,醉酒后摔进了沟里,压坏了左臂,自此这条胳膊没了知觉。
王秀才倾家荡产,请邢氏女治了三年,左胳膊丝毫不见好转,家财却耗尽了。
身体残疾,他自此和科场无缘了。一颗冉冉升起的科场新星陨落了。
王秀才无法承受前途尽毁的现实,整个人被击垮。
清醒的时候,他和往常一样,思维清晰,言谈举止都很正常,除了愁眉苦脸,苦大仇深;
疯癫的时候,他前言不搭后语,眼神迷茫,甚至宣扬他已经连中三元,科场十分得意,最后殿试第一名,当了状元公。
王秀才的左臂随着身体晃动,眼睛血红地看着邢氏女。
邢氏女心里害怕,这是王秀才的疯癫的时候吗?
她不由地向里面缩了缩,
“你,你要干什么?”
邢氏女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裳被剥了,上面只剩下一个肚兜。
她不由地恼羞成怒,心中十分羞耻,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个畜生!衣冠禽兽!白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
她没有大声呼救,担心被村民发现,不仅自己的清白没了,以后也不能再用“仙姑”的名头骗人了,自己多年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
王秀才不犯病的时候通情达理,甚至有点胆小;犯病的时候心里只有功名利禄。
邢氏女自认为可以继续拿捏他,让他迷途知返,将她放了。
王秀才冷冷地说道,
“秀婶子,你误会了,不才没动你的身子。”
“那,那老娘的衣服呢?是狗给脱的?”邢氏女气的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脑袋的伤犹如针扎一般,差点又昏了过去。
自从开始装神弄鬼,去哪里不是被人捧着,何曾受过这种羞辱。
“不才要治病。”王秀才解释道,“不才要治好左臂,去上科场,去考功名。”
看他说话清醒,不是傻的样子,邢氏女稍微放心了,
“你将老娘绑起来,还怎么给你治病?”
王秀才看着邢氏女,连着冷笑了几声,
“你?呵......自从我家的钱、地、粮食都搬你家了,你就不好好给我看病了。”
王秀才现在很清醒,似乎自从摔伤了左臂,就从没有今天这么清醒过。
他厌恶地看着邢氏女,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落井下石,自己还不至于这么惨。
为了请邢“仙姑”治病,他家的地都卖了,换的钱全都换了邢氏女的药方,供品、法器,就像今晚的邢二柱家。可是换来的这些一点用也没有,左臂依然没有知觉。
等他没钱了,邢氏女就开始敷衍他,各种上天入地也找不到的药引子。
杳无踪迹的药引子,看不到希望的科场,他终于疯了。
老丈人看他彻底没了前途,也没了家财,就强行带走了女儿。
今天妻子偷偷送来的粮食又被老丈人拿走了。
昔日一口一个“贤婿”的老丈人,现在犹如凶神恶煞一般。
邢氏女尽量让声音柔和,
“秀才,你别急,咱不是一直给你想办法吗?”
“何仙姑也给咱下了法旨,说你今年是火命,需要水、木来改命,只要做好了,你的胳膊就好了。”
“不仅胳膊能好,你在科场也会一帆风顺,连中三元都有很大希望的。
王秀才嗡声道,
“不用了,我有上策可以自救了!”
可以说,今天他的疯癫,一半都是邢”“仙姑”给害的。他终于醒悟了,不可能再信任眼前的这个女人。
“上.......上什么策?什么上策?”邢氏女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王秀才将手中的窝头放在床前,转身又出去了。
等他回来,右手已经多了一把尖刀,这是村民进山防身用的解腕刀。
月光下,刀尖闪着令人心寒的光芒。
邢氏女吓得毛骨悚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再次向床里面缩了缩,
“秀才,你,你,你要干什么?”
王秀才看着她,贪婪地说道,
“你的心头血才是最好的药引子!你竟然一直骗我!幸好大牛兄弟有仙缘,巧打误撞地知道了。’
邢氏女差点吓尿了,
“你,你听大牛胡说?这怎么可能!”
“你,被他骗了!哪有心头血能治病的。
她开始用力挣扎,可是手脚被捆在了床腿上,丰腴的身子只能徒劳地蠕动。
王秀才丝毫不理会她的争辩,自己和大牛一起长大,比亲兄弟还亲,他怎么可能骗咱?
看着邢氏女的身材,王秀才咽了咽口水,
“秀婶儿,虽然有些对不住你,但是总比找什么无根水,不沾水的芦根、八瓣的桃花容易多了。”
邢氏女苦口婆心地劝道,
“那,那都是我骗你的,你松开我,我将之前的钱都还给你。加倍奉还!”
邢氏女现在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不碰王秀才这个病人了。
当时就是贪图他的地和家产,没想到久治不愈,王秀才就半疯半傻了,
现在更是成了索命的恶鬼了。
“秀才,你听我说,都是我对不起你,你松了绳子,我给你钱,把你的地也还给你!”
“秀才啊,这世上就没有药引子!”
“说药引子的都是骗子!”
“婶子之前也是骗你的!”
“你要信我啊!"
“都是婶子该死!”
面临死亡,邢氏女呜咽着苦苦哀求,眼泪滚滚落下。
坑了那么多健壮如牛的村民都没事,怎么一个读书人反而疯魔了?
她甚至开始怀念没有行骗之前的生活,虽然贫穷,但是至少有命在。
王秀才没有理会,
“仙长随便一出手就治好了大牛的脚,这是有道行的,不才信他!”
说着,他的独臂拿起了解腕刀,
“秀婶儿,得罪了!我要考功名!我要进科场!等不才拿了功名,肯定好好报答你!放心吧,不才绝不亏待你的!”
王秀才抬腿跪在了床上,慢慢膝行向前,眼睛血红,死死盯着邢氏女的胸口,
“不要,不要!你信你妹啊!滚开啊!”邢氏女绝望地挣扎,再也顾不得面子,开始大声狂呼,
“救命啊!”
"......"
当邢二柱带着村民打着火把赶来,只看到王秀才的房门大敞,邢大牛脸色苍白,愣愣地站在院子里。
王秀才拿着一个红色的窝头,正在大口吞咽,满脸满嘴都是鲜红,即使喳的翻白眼也没有停下来。
邢二柱颤抖着问道,
“大牛,怎么回事?”
邢大牛茫然地回道,
“仙姑,她,她死了!”
众人都愣住了,“仙姑”怎么会死?
院子里死一般沉寂,只有王秀才嗯嗯啊啊吃的香甜。
燕王府。
书房,烛火摇曳。
朱棣自己轻轻打着扇子,
“云帆,京营的火枪还没有动静吗?”
季云帆正襟危坐在昔日的位置上,
“王爷,陛下已经明确了旨意,羽林左卫的火枪营暂缓配备火枪,依然是钢制火铳。”
“为何?”
“属下揣测,陛下是防止火枪泄密。”
“哎!”朱棣很失落。
燕山卫已经有了钢制火铳,但是他想要火枪。
火枪远比火铳工艺复杂,提前得到就能提前仿制,避免需要的时候手忙脚乱,可是偏偏无从下手。
“云帆,朱允?的护卫的那些短枪呢?”
“王爷,他们防备太严了,曾经有人因为打探短枪被他们送去了锦衣卫,因此牵连的官员可不止一位两位。”
“哦?这么小心?”
“王爷,据属下打探的消息,其中就有秦王的人被抓到了,秦王因此还被陛下斥责。’
朱棣有些幸灾乐祸,
“怪不得二哥这几天这么老实,原来又被父皇训斥了。”
喝了一口冰水,朱棣沉声道,
“之前道衍想在黑市上买图纸,你可以继续下去,派人在黑市上放出风。不惜一切代价拿到。”
“属下遵令!”
季云帆拿出一叠纸,
“王爷,现在市面上关于朱允殿下的谣言很多,属下做了归类,请您过目?”
朱棣摆摆手,
“放一边吧。”
季云帆将纸放下,又继续道,
“根据属下的观察,其中一个叫邢氏的女郎中最为活跃。朱允通已经为此有些焦头烂额。”
朱棣微微颔首,
“邢氏女?一个装神弄鬼的“神医”啊!道之前也发现了她,正准备深入调查的。”
季云帆的一句话让朱棣想起来了之前的情报,道行曾经归纳过一个档案。
李云帆继续解释道,
“王爷,邢氏女其实是朱允?殿下的人,有了皇孙的加持,现在已经有王公大臣的内院开始接受她,请她看病了。”
“据属下调查,黄子澄他们是在年后开始接触邢氏女的,隐忍了一段时间,一直到夏天才开始散布谣言。”
朱棣有些意外,
“他们竟然能忍这么久?这主意肯定不是黄子澄的,他没这个脑子。他们的背后还有高人。莫非是方孝孺?”
“王爷,暂时还查不到幕后指使。”
“让人盯着吧,尽快查出来是谁。这人是个对手。”
“王爷,咱们的人要跟着推波助澜吗?”
朱棣沉吟片刻,才缓缓道:
“先让他们撕咬,等他们筋疲力竭,或者斗到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候,咱们趁机推波助澜。现在不是入场的时机。”
“属下遵令。”季云帆起身告退。
朱棣看着院子,不少飞虫围绕着宫灯飞舞。
没想到朱允?能下这样一步好棋,看似平淡无奇的一个村妇,竟然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关键是朱允?就等他的弟弟杀人,可是朱允通还不能轻易就动手。
朱棣十分期待,后续朱允?还会如何利用邢氏女出招,朱允?又该如何应对。
莫非,朱允?会自己派人杀了,然后嫁祸给朱允??
这个做法值得借鉴。
如果道衍在,肯定已经开始模仿着去做了。
想着季云帆的表现,朱棣的心中十分失望。
如果道行还在,直接就将这些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哪需要他这个燕王亲自指挥。
季云帆虽然也很机敏,但是事事请示,不推就不动,没有担当,没有胆识,实在让朱棣心累。
道行!
朱棣想到昔日的谋士,满心都是难以纾解的愤怒。
季云帆出去没多会儿又折返了回来,
“王爷,外面送来了消息,好像是......是..
季云帆吞吞吐吐,有些不敢说下去。
朱棣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说下去!”
“王爷,锦衣卫发现了道大师的尸体!”
“在哪里?”朱棣急忙喝问。
“王爷,就在江边。”
朱棣当即站起身,
“云帆,安排人马,本王要去现场看看。”
“王爷,现在?”季云帆简直不敢置信,已经快三更天了。
朱棣直接越过他,对着外面大声怒喝:
“来人!备马!准备火把!去江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