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尾河岸边。
天晴之后,热浪滚滚。
朱棣在附近重新扎下营寨。
帐篷周边都敞开了,四面来风,但是风也湿热的。
朱棣坐在帐篷里,黑胖的身躯汗如雨下,衣服早已经被浸透了,脚下甚至蓄了一汪水。
可是他却丝毫不觉得热,反而周身冰冷。
就这样,他呆呆地坐着,思绪万千,没人敢上前打扰。
他已经知道镇抚使尤天纵带的是什么,是置宁侯于死地的证据。
他现在后悔极了,早知道是对付蓝玉他们的,昨晚一定上去打个招呼。
有自己的这些卫在,敌人甚至没机会放火。
至少火起了还能救几个人出来,不会像现在,人没了,证据也没了。
虽然还不知道父皇是什么态度,但是他已经不抱希望了,眼睁睁地看着父皇打击淮西勋贵的筹划遭遇重挫,父皇肯定已经疑心大起了。
而自己,就是首个怀疑对象。
毕竟出现的太巧了!
至于争储,朱棣有点死心了,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几乎是直接打了父皇的脸,
父皇肯定会迁怒燕王府的。
朱棣不由地苦笑了几声。争储彻底没有希望了吧?!
想到父皇锐利如刀的眼神,朱棣就连打几个寒颤。他现在宁可挥刀去和草原的蛮子对砍,也不愿意去金銮殿去面圣。
虽然自己什么也没做,可是心里就莫名地发虚。
要是道在就好了!
他肯定能给本王出谋划策,如何破除眼前的困境。
道衍!!!
想到这个永远沉静、睿智的大和尚,朱棣的心里一阵刺痛。
道行就是在江北遇到袭击,这次也是,江北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势力,无畏皇权。
日近正午,侍卫来到帐篷前,
“王爷,锦衣卫的指挥使来了。”
“快,请进来。”朱棣急忙起身,结果眼前一阵发花,身子晃了几晃,差点摔倒在地。
“王爷!”侍卫惊呼着上前搀扶。
“快去请指挥使!”朱棣一把推开了他。
蒋?这次来,肯定带来了父皇的口谕,朱棣现在迫切想知道父皇后续的安排。
是要求自己原地待命,还是返回京城。
蒋琳进来了,躬身施礼:
“下官蒋琳拜见燕王。”
朱棣快步迎了上前,急切地问道:“蒋琳,父皇怎么说?”
“王爷,这是陛下给您的旨意。”蒋琳拿出那张纸,双手奉上。
朱棣颤抖着双手接了过去,哆哆嗦嗦打开,
上面就一个字,笔迹潦草,勉强可认:
“滚”。
朱棣如释重负,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父皇放过了自己。
他急忙冲着京城的方向一个长揖,感激的声音都变的嘶哑了,
“儿臣遵旨!”
朱棣急忙吩咐侍卫收拾行囊。
帐篷没有拆,他留给了蒋琳,这个时候只能放低姿态,希望蒋琳不要在奏疏上再牵扯自己。
朱棣客套几句,匆忙上马走了,他们要去淮水登船。
蒋琳去了案发现场。
不远就是旅舍的废墟,锦衣卫把守四周,几个仵作正在清理现场。
看着满地的黑灰,蒋琳神情阴郁,这是谁,竟然下手这么狠?!
可以轻松地将叶升钉在胡惟庸案上的证据,就成了眼前的黑灰,即将到来的铁案成了空。
叶升就这么逃过一劫,真是太幸运了!
蒋?心中十分失落,本以为能经自己的手,再次掀起一个滔天的大案子。
对于锦衣卫,有案子才有治绩,才能进一步升迁。
何况,有案子,才有油水,每次抓捕犯人,犯人的家属就成了锦衣卫的钱袋子,涉及权贵的大案子更是如此。
可惜,现在这一切都没了。
一场大火,将一切重归平静。
~
京城。
烈日炎炎,戈江茶楼却十分凉爽。
老钱在建造的时候,吸收了贵人凉亭的做法,大堂不仅有水幕流淌,
他还参照朱允通的建议,在内部用铜管造了一些机关,冰镇后的水在其中流通,带走了屋内的温度。
整个京城,能这么奢靡用冰的酒馆茶楼屈指可数,大部分都集中在秦淮河沿岸。
在闹市区戈江茶楼就是唯一的一家。
不少顾及名声的达官贵人,就喜欢在这里宴客会友,
朱允?就是其中之一。
他最近常约黄子澄在这里用午膳。
在东宫,他要奉行节俭,冰都不能多用。只有皇爷爷赏赐了,他才能在书房里放一些,还要给弟弟分一点。
本来自己用就紧张,再分出去,书房几乎感觉不到多少凉意。
他更喜欢茶楼的凉爽,这里没有皇宫的规矩,吃食也很精美。唯一的缺点就是东西都很贵,幸好脂粉铺子开始赚钱了,足以支撑他的花销。
茶楼清凉,朱允?现在的火气却很大,直接将一张纸推给了黄子澄,
“先生,这是谁在污蔑本王?”
黄子澄急忙拿起来,只是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他急忙解释道,
“殿下,咱们的人可没人对邢氏女说背后站着您,都是暗示,点到为止。”
朱允?点点那张纸,
“可是现在市面上谣传,本王支持她,甚至污蔑......真是不堪入目啊!”
这是投靠他的锦衣卫千户房天化的情报,当方义递给他的时候,朱允?也是大吃一惊。
“神医”邢氏女死的离奇,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经过层层的传播,故事早就变得面目全非。从一个简单的病人疯魔求活,加进去了不少香艳的内容。
最让朱允?难受的,是他也成了其中的一个月角色。
现在市面上竟然谣传,邢氏女这种骗子之所以能骗到京城,因为背后站着朱允?殿下,
甚至还传播朱允?和邢氏女不得不说的故事,朱允?、邢氏女、王秀才这三个人感情纠葛催人泪下。
黄子澄放下纸,有些尴尬,
“殿下,这个......下官找应天府,让他们去收拾这些长舌的贱民。”
朱允?急忙制止,
“别了!你这样做,岂不是越描越黑。
“殿下说的是!”黄子澄附和道。
"
朱允?心中无奈,黄先生读书做学问都是一流的,但是处理这种事情远不如方孝孺。
他最后大度地一挥手,
“本王行的正,做的直,不惧流言,随他们去吧。”
其实,他之所以这么无所谓,因为房天化已经动手了,却没有找到幕后黑手,或者说他怀疑的幕后黑手。
房天化最近抓了不少人,企图查找背后的源头,但是审讯的结果都是道听途说,听谁说的都颠三倒四的,没有个准。
房天化推测,传播谣言的人已经隐藏起来了。现在去抓,只是抓一些多嘴多舌的百姓,抓的多了,反而会助推谣言的传播。不如等着让谣言自己消亡,或者在传播中以讹传讹。
黄子澄岔开了话题,低声道:
“殿下,刚才来的消息,锦衣卫的一个镇抚使死了,就在江北被人害了。”
朱允?点点头,这件事房天化也说了,
“叫尤天纵,本是去归德府拿宁侯的一些把柄,没想到回来就被人害了。’
黄子澄:
本以为是独家消息,没想到殿下都已经知道了,还比自己知道的详细。
朱允?低声道,
“现在锦衣卫都动起来了,四处抓人。誓要抓住凶手。”
虽然在包厢,黄子澄依然看看左右,
“殿下,不会是淮西勋贵吧?”
朱允?摇摇头,有些不敢确定,
“他们没这个胆子吧?”
黄子澄嗤笑道,
“他们有什么不敢的?殿下,下官以为就是他们。”
朱允?捧起茶杯,没有说话。
虽然自己也猜不透是谁干的,但是心中对此黄子澄的观点却不以为然。
他有些想念方孝孺了,如果方先生在,一定能分析出头绪来。
“黄先生,你说会不会是朱允通干的?”
“他?就他?”黄子澄忍不住笑了,“殿下,您太高看他了!他不过就有几个钱而已。”
朱允?放下茶杯,
“也是啊,他就那十九个护卫,还有一些看家护院的。这么精确地找到地方,还要埋伏,这不是一般护卫能干的出来的。”
朱允?出了别院,带着护卫直奔李院判的家。
自从去年冬天太子生病,李院判几乎就没有闲着。
后来他的母亲去世,他丁忧守孝,辞去了院判的职务,
虽然老朱没有明确夺情起复,但是他每天奔波于家和东宫,比丁忧之前还辛苦。
之后,李院判经历了母亲去世,太子去世的双重打击,本来身体也已经油尽灯枯,终于他也躺下了。
朱允?注意到,街上巡逻的士兵多了起来。
五城兵马司竟然在盘查行人,他们在抓人,
路过的几个坊,也有士兵在挨家挨户询问是否有另外的人来了,他们也在抓人。
四处都在抓人。
被抓的人成群结队,被绳子捆起来带走。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哭哭啼啼,
甚至有的人已经瘫软在地走不动了,被扔在牛车上拉着走。
朱允?有些内疚,都是被自己牵连了。龙尾河的一把火,现在烧到了京城。
昔日热闹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行人都匆忙地朝家里赶,甚至街道上的孩子也被父母唤了回去。
朱允?看不下去了,加快了马速。
他心里清楚,即便毁了这次的证据,杀了镇抚使一行人,但是老朱屠戮武勋的脚步不会就此停止。
他找宁侯的马脚,本来就是要剑指蓝玉,还有蓝玉背后的淮西勋贵。
后世,老朱杀宁侯,就是杀蓝玉的前奏。杀靖宁侯,借口是胡惟庸案。之后再杀蓝玉,老朱连证据都懒得找了,直接一个谋逆,就将蓝玉剥皮萱草,最后将人送给了蓝玉的女儿蜀王妃。
朱允通不愿意看到这个惨剧。蓝玉没有死在北元、西番的刀箭之下,就更不应该死在自己的手里。
他现在要防备的就是老朱直接撕破脸,突然痛下杀手。
一匹快马从后面冲来,是别院的一个护卫,
“殿下,陛下刚下了一道旨意,命宁侯即刻返京。”
朱允通微微颔首,
“知道了。”
算算日子,凉国公也该回来了。
前面不远就是李院判的家了。
附近也有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在盘查行人,挨家询问有无外人居住,朱允通担心他们打扰李院判养病,派护卫将他们全都赶走了。
蓝九和上前敲门。
李院判自从病重之后,还是第一次开口请自己过去。朱允通猜测,这是要临终托付家事?
李院判两个嫡子,一个在皇家印书坊,在阎学通的手下,不用打招呼也一定是关照的;
二儿子在礼部担任主事,举人出身,估计最高也就是侍郎了,这还要陛下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