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正午。
碧空如洗,初秋的暖阳依然带着夏日的毒辣。
朱允通带着周一沙兄弟在西城巡街,额头已经出了细汗。
西城的指挥带着几个亲信陪在后面。
观政过去十天了,他早已经熟悉了五城兵马司的大部分官吏,不少公务的流程也熟悉了。
但是他不习惯在官衙里泡着,无所事事,和几个文人清谈,不如出来逛逛舒坦。
老朱已经同意,他可以参与兵马司的夜间巡逻,并留宿在兵马司的衙门或者自己的别院。
别院是老朱加上去的,这点朱允很满意。
衙门怎么也不如自己家舒坦。
现在巡逻的地方,属于西花巷,在西城这里是比较知名的坊市。
众人从一条繁华的街中走过。行人、商贩纷纷让出中间的道路。
朱允通看到了一家“石奶奶酱菜铺”,这是老钱名下的,在京城已经开了六家了。
铺子的酱菜很有名气,尤其是豆腐乳,品种最为齐全,青方、红方、白方,还有各种口味的,在京城已经打出了名声,上到达官贵人,下到黎民百姓,都很喜欢这家的腐乳。
走到尽头,路边有一家卖梨子的摊子,朱允通吩咐周二沙去买一筐和众人分了解渴。
他则在站在路旁,打量着四周。
对面是一家洗衣服、缝补的铺子。门头很新,看样子是刚开业不久。
门前挂着旗子,上书“西花巷洗缝厂”。
铺子不时有人抱着衣服出出进进。
朱允通大概算了一下时间,这个铺子是十天前开业了,看样子已经有了不少生意。
附近有几个等着取衣服的仆人在闲聊:
“附近的几家洗衣妇的,就西厂洗的最干净,还不伤料子。”
“刚开业没几天,就不知道时间长了会怎么样。”
“她们的盆啊,水桶什么的,我注意看了,每天都刷洗的干净,不像有的洗衣铺子,那盆脏的,磕一磕能砸出一个新盆来。”
“都是一群小娘子、大娘子,开业没几天,目前还是规规矩矩的。”
“你们来缝补过吗?这里的手艺好,绣花的手艺不是一般绣娘能比得上的。”
一个穿着灰衣长裙的老妇人送客人出来,说话轻声慢语,有礼貌又不巴结,让人亲切,又没有轻贱的心思。
有人低声道,
“这就是西厂的东家,于阿婆。”
朱允通暗暗称赞,夏嬷嬷的变化太大了,
不对!
现在该叫她叫“于阿婆”!
她的变化太大了,过去天天见,但是今天也差点没认出来。如果不是心里有数,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市井老妇人。
朱允通回头看了一眼,周一沙、周二沙就在身边,他们也没有注意到,昔日的熟人就在面前。
朱允通放心了,“于阿婆”现在的样子很安全。
自己只是告诉夏嬷嬷,利用妇人的力量搜集情报,洗衣妇、女郎中、接生婆,甚至媒婆、巫婆、
这些人走街串巷,接触的后宅妇人警惕性普遍较低,更容易得到想要的情报。
这也是从邢氏女那得到的启发。
眼前的“西厂”就是第一步。
看着进出的顾客,朱允?对“于阿婆”充满信心。
周二沙将一筐子梨分了,众人吃了梨子拐向了左边的大路,
前面不远处有一片树林,他们的战马留在了那里。朱允准备回别院了。
西城兵马司的指挥挽留一起用了午膳,被朱允通婉拒了。
现在事情太多了,不少摊子都铺开了,需要他来决定的事情越来越多,没时间和他们浪费时间。
朱允通翻身上马,辞别了西城兵马司的官员,催马向城中跑去。
路过一条大街,人突然变多了,??喝喝齐刷刷向东跑去。
“快走!要赶不上了!”
“侯爷家的小公子啊!很久没这个场景了!”
朱允通勒住马,向东去就是菜市口了,现在是午时,莫非谁要死了?
“一沙,你去问问怎么回事?”
周一沙跳下马,拦了一个行人问了几句,很快回来禀报,
“禀殿下,靖宁侯家的小公子今天处斩。”
朱允通叹了口气,
“走吧。”
三人拨马向西,逆着人群艰难前行。
叶辽生是自作孽,没别了他已经是老朱开恩了。
叶府清理自家的不法,众人都主动交代,家里跟着及时弥补,该退的退,该补偿的补偿,
实在不好交代的人命官司,那就交出仆人。
唯独叶辽生这小子,竟然遮掩了一堆的坏事。
谁能想到,这个瘦弱的公子哥不仅抢宅子、抢铺子、抢田地,竟然还以折磨人为乐。
单是锦衣卫查明的,被他折磨死的就有三个,还有两个没死但是残疾的。
这就是个变态!
自从知道他的这些劣迹,朱允通就知道,叶辽生死定了,老朱不会放过他的。
幸好,靖宁侯夫妻,他的兄弟姐妹都不知情,至少锦衣卫费尽力气也没牵扯到他的父亲身上。
叶升常年征战在外,叶辽生犯案的时候恰好都在外面。
蓝玉知道后,也表示很不不解,叶升夫妇为人都很宽厚,怎么生出这种恶毒的儿子。
只能说,有人天生就是个坏种。
朱允?想到了叶启元,那个江阴卫的前指挥使,也是叶升儿子,是他的义子。
前段时间我死在了诏狱。
据他家收尸的亲属说,他的全身骨头几乎都断了,几乎没有一块好,
叶启元纵然是死,也没牵连叶升。
这也是条汉子,让人肃然起敬。
叶启元死了,叶辽生的罪至多是叶升管教不当,
朱允通推测,如果锦衣卫没有新的罪名,叶升很有希望活下来。
朱允通回了别院。
最近有几个御史弹劾了他,不过没什么新意,还是老调重弹,什么炼钢作坊是国之重器,不宜在私人之手。
老朱这次没有留中,而是驳斥了回去,还将督察院的左副都御史马和安叫去,着实一顿训斥。
之后弹劾才消停下来。
朱允通清楚,这是朱小二在炼钢作坊吃瘪后的报复。
朱小二最近在查工部的账目,据说将工部的一群小吏、文书折腾的欲仙欲死。
朱允通喝了一杯茶,开始处理积压的文件。
其中一份是老钱送来的情报。
之前跟着蓝玉出征的府军卫的火枪营,千户换人了。
之前的千户是毛海,现在明升暗降,去了地方的卫所当了指挥使。
看似接连跨过了指挥佥事,指挥同知两个职位,升迁的很快,其实相比京营的地位,尤其是火枪营的千户,毛海是被?了。
朱允通对这个人有印象,蓝玉出发前,他送去了火枪。当时试枪的就是毛海,这人精通火器,是个难得的人才。
当时毛海还是百户,看来是积累军功升迁的。
朱允通没有意外,朝廷现在就两个火枪营,老朱不可能放任主官是蓝玉提拔的人。
幸好,另一个火枪营的徐永盛没有派系,至少表面上大家都如此认为。
徐永盛曾经是魏国公府出来的,自从杀人案后,和魏国公府断了联系。
遗憾的是,徐永盛的火枪营有名无实,现在还没有配备火枪。
中间和他联系过几次,都是平安无事。
京营其实就是一潭死水,按部就班地工作,没有什么战事,也很少有升迁的机会,只能论资排辈。
朱允通对他没有什么要求,能控制火枪营就足够了。
徐永盛今天提前下值了。
今天是他的生辰,没有大张旗鼓地张罗,只约了三五好友,还有他的小舅子蓝书翰。
蓝书翰从饭馆叫了几个菜,众人喝茶聊天,等附近的饭馆送酒菜来。
徐永盛洗清冤屈,还官复原职,
最近有媒婆来提亲,还是羽林左卫的指挥使介绍的,
眼看徐永盛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众人都喜气洋洋,准备好好喝一顿酒。
蓝书翰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看上去心事重重。
看着院子,四处都有姐姐的影子,往日姐姐在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坐着,等着姐姐端上美食。
他几次看着徐永盛都欲言又止,今天是姐夫的生辰,他有些事似乎不愿意说出口。
众人以为他在怀念故去的姐姐,但是这种事也不好安慰。
客人为首的是年龄最大的曹千户,他低声道,
“让秀才静一静,等酒菜来了,多劝他点酒。酒入愁肠,情绪就上来了。”
众人都纷纷表示赞同。
生活就只能向前看,回首往往只是遗憾、痛苦和意难平。
院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材窈窕的小媳妇,扭着水蛇腰走了进来。
还没走几步,已经咯咯地笑了,
“哎?,千户家今天贵客临门呐。奴家今天来的不是时候。”
嘴上这么说,她却聘聘袅袅地向里走,丝毫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
众人都认识她,是徐永盛的媒婆。
蓝书翰看着她,脸色当即变的有些难看,深吸一口气,起身迎了出去,
“韩大姐,快请进。”
韩大姐看着英俊潇洒的蓝书翰,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秀才,几天不见,越发俊了呢。”
屋内众人哄堂大笑。
蓝书翰有些招架不住,急忙请她进客堂就坐。
韩大姐进屋给众人见了礼,
“千户生辰呐?看奴家这猪脑子!千户,长安常乐呀!”
徐永盛拱手道谢,
“谢韩大姐美意!等一下吃杯酒再走。’
韩大姐在末位坐下,笑盈盈地说道:
“千户,这门亲事如果您觉得合适,那就开始纳采吧?”
有点家底和官职的,娶正妻需要六步,纳采是第一步,就是男方请媒人去女方家提亲。
其实双方这时已经谈妥了,这就是一个过程,
众人跟着起哄,
“千户,双喜临门啊!”
徐永盛老脸火热,连连摆手,
“还早着呢,早着呢。”
韩大姐笑道,
“小娘子是本分的铺户,还是有些家底的。父亲是读书人,也都盼着她早日出嫁,还能帮你们一些。”
“千户你想一想,能给女儿出钱开个铺子,这样的老泰山,京城能有几个?”
客人们都恭维徐千户找了一门好亲事。
徐永盛对媒婆客气道:
“韩大姐,再容我考虑考虑。”
韩大姐的脸顿时变了,刚才还笑语盈盈,突然满脸的不高兴,
“千户,小娘子身家清白的,怎么还要考虑什么?”
当着客人的面,竟然被一个媒婆甩了脸子,徐永盛有些不高兴,
但是媒婆是指挥使派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徐永盛没有和她计较。
一个年轻的百户不乐意了,
“你这老虔婆,怎么和咱们千户说话呢?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韩大姐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指挥使可是说了,这次说媒如果成了,她的酬劳很丰厚的,不能让这单子飞了。
蓝书翰走了过来,低声道:
“姐夫,借一步说话。”
徐永盛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好。”
两人去了院子里。
曹千户将领最大,已经快五十岁了,早已经没了火气,也知道媒婆仗着指挥使的关系,不好得罪,
“韩大姐,让蓝秀才去劝劝,你先不要急。”
“徐千户重情重义,放不下亡妻,你也多担待一二。”
韩大姐叹了口气,一双水汪汪的秀目在蓝书翰的身上打转,娇滴滴地说道,
“那就让秀才点一点他。”
“秀才到底是读书人,明事理,看的长远,不像有些粗汉子,就知道吓唬奴家。”
曹千户连声附和,
“那是。大姐你也是知道的,要不是秀才之前在一旁劝着,徐千户是万万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韩大姐摇摇头,看着蓝书翰低声抱怨道:
“是呀,这位徐千户就是一头倔驴。”
曹千户:
这话他接不住,应和不对;反驳也不行,这媒婆是徐永盛的顶头上司指使来的。
屋内沉默下来,不过韩大姐的脸色好看多了。
众人看院子里兄弟俩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
曹千户见冷了场,只好找了一个话题,
“有秀才的说合,大姐你就等着往下走吧。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样样都跟着来了。”
韩大姐的眼睛几乎长在了蓝书翰的身上,喃喃道:
“到底是读书人,人长的俊俏,说话都慢条斯理,不急不火的。”
客人们都憋着笑,韩大姐这个花痴是来说媒的,还是想把自己贴出去?
蓝书翰低声道:
“姐夫,这门亲事不行。”
徐永盛连连点头,
“我暂时也不想考虑这件事。”
本来自己就不想找,自己还没有忘记前妻。只是上峰开口了,才虚与委蛇。
更何况,自己能洗清冤屈,小舅子可是出了大力气的。既然他反对,这门亲事就更不成了。
蓝书翰见他误会了,咬咬牙,决定不能再隐瞒了。
“姐夫,事情远不是你想得那样。”
“小弟,中间还有曲折?”徐永盛有些意外。
蓝书翰叹了口气,本来还想着过了今天,再找个时间和姐夫谈的,
“姐夫,媒婆提亲的那个小娘子,不是什么正经人。”
“她,她,她是你们指挥使的外室。”
徐永盛的脸色当即变了。
陈廷燮的外室?(xiè)
羽林左卫的指挥使陈廷??
这......怎么可能?!
他的脑海中浮现一个高大肥胖的黑大汉,那就是一头硕大的野猪,还是野猪王。
说亲的小娘子他也见过,娇滴滴的样子,弱不禁风,整个人都没有陈廷的肚子大,他们怎么能在一起?
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不和谐的画面。
......
“小弟,消息确定?”
虽然知道蓝书翰从不打诳语,但是徐永盛依然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有些不敢置信。小娘子自己开铺子的,父亲中秀才,现在经商,家资颇丰,她怎么会干这种腌媵事?
蓝书翰苦笑道:
“确定。这个小娘子开的是脂粉铺子,和我的同窗好友钱志峰家的一个铺子相邻。”
“她不和父母住一起,而是自己住在脂粉铺子的后院,方便和陈廷私会。”
“陈廷每次都是在宵禁之后去,开禁之前走,所以很少有人知道的。”
“那宅子就是陈廷的,铺子也是他出钱给置办的。”
“她的父母都知道,甚至都帮着遮掩。”
他的一番话差点没把徐永盛气死,没想到一场看似美好的姻缘背后,竟然如此肮脏不堪。
徐永盛对钱志峰这人有印象,是书翰的同窗好友。
正是这个人出谋划策,才让两人作伪证的邻居改了口,自己才能洗刷冤屈。
他和钱志峰还一起吃过酒,那是个既聪明又有胆识,作风正派的人。
徐永盛气的肺都要炸了,老脸铁青,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
“陈廷堂!这个狗贼!”
“怪不得,陈廷的几个亲信和咱说话神情都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