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小雨如丝。
朱允?站在江边,江水打着漩涡,滚滚东去。
昨夜一夜暴雨,江水十分浑浊,也涨了不少。
江水缓缓地拍打着一旁的码头,这是朱允通的私人码头,扩建了两次之后已经可以停靠长江上的任何一种船只。
现在码头空荡荡的,没有一艘船来这里。
突然,朱允通注意到,一艘货船竟然缓缓靠岸。
很快,有水手搭上了跳板,
他们竟然准备在这个码头卸货。
朱允通心里清楚,自己最近没有货物靠岸。
联想到阎秉德提及过的,这个码头常有一些陌生的船只长时间停靠,甚至从这里卸货、卸客。
朱允通一度担心,如果有违禁的东西,甚至有人刻意陷害,自己也会被牵连。
没想到,今天刚到就看到了码头被人乱用,一分钱不付,也不和管理码头的人打招呼。
更让朱允?生气的,码头的几个伙计竟然和没看见一般。
这里面肯定有勾连。
“二沙,去,让码头的伙计问问哪来的货船?货主是谁?”
周二沙快步过去传达了命令,
很快,两个码头的伙计过去询问,
货船上有人向朱允?的方向看了看。他们立刻收起了跳板,将船开走了。
货船仓皇地撑走了。
码头一旁的房子里匆忙走出一个干练的中年男子,男子看到朱允?,急忙一路小跑过来。
朱允通远远地看着,心中有些不爽快,再看着码头的凌乱、无序,心中更是不痛快。
跑来的这个大管事就是废物!
幸好今天突然袭击,才看到了这些不堪。
“一沙,那个大管事叫什么名字?”朱允通记得,码头的大管事是凤凰一个账房的亲戚。
“这个......奴婢不知。”周一沙老老实实地回道,“殿下,奴婢去问问?”
朱允摆摆手,
“不用了。你回别院一趟,让管事派人来,将码头的这些人全部看押,分开审问。”
“二沙,你再去一趟码头,集合码头的所有管事,伙计,让他们在岸上待命。”
外来的货船来卸货,竟然没人过问,必然码头上下都被买通了。
这点钱是小事,万一卸点造反的东西,朱允通就洗不清了。
周二沙半路拦截了大管事,
“回去吧,殿下不见你!”
大管事还要争执,周二沙晃了晃马鞭子,
“别让咱家说第二遍!回去!集合码头的所有伙计,在一旁等候发落!”
大管事吓得脸色苍白,只能回去召集所有伙计,蹲在细雨中等候处置。
不远处,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男子大步走来,古铜色的皮肤,个子矮壮,走路带风。
年轻男子从码头伙计的队伍前大步走过,众目睽睽之下,丝毫没有怯场。
看他径直走向朱允?,周二沙手握刀柄,拦住了去路,
“站住!”
年轻男子拱手施礼,不卑不亢,
“内官,草民叫郑锡蕃,是来拜见殿下的。”
朱允通听到来人报的名字,当即吩咐放行:
“二沙,放他过来。”
走到朱允通的近前,郑锡纳头便拜:
“草民郑锡蕃拜见殿下!”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朱允通叹了口气,上前将他扶起,心中对他充满同情。
叶家完全是受了池鱼之殃。
郑锡?唯一的收获就是成了民户。
叶启元曾经是卫所的指挥使,他的儿子生来就是军户。
不过,叶启元被定罪后,他的家人都被开革了军籍,现在郑锡蕃在衙门登记的是农户。
朱允通上下打量一番,郑锡足足比自己矮了一头,大手大脚,左脸有一个刀疤。
“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禀殿下,家父已经和家母安葬了。”郑锡蕃嗡声回道,眼神麻木,看不到一点神采。
“节哀!”朱允?知道他现在突遭家难,还没有转过弯,这只能靠时间去平复了。
沉默了片刻,朱允?继续问道:
“之前在军队做到了千户?”
“是的,殿下。”
“这是本王的码头,以后你就担任这里的大管事。”
“码头的伙计被全部开革了,你坚持两天,本王最迟后天就会派人来协助你。”
郑锡蕃再次跪下叩谢,
“草民谢殿下恩赏!”
“起来吧。”朱允通微微颔首,这个码头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大管事。
周二沙在一旁提醒道,
“你是大管事了,不能再自称“草民'了。”
郑锡蕃冲他拱手道谢。
朱允通询问了他的近况,又交代了几句,
“这个码头,主要是本王的人员、物资进出的。”
“一般情况下,路过的船只可以短暂借用停靠,但是不能从这卸客,卸载物资,更不能长时间停留,给钱也不行。”
郑锡蕃生来就在水上讨生活,明白朱允?小心的道理,当即拱手领命。
朱允通又指着岸边的一大片土地,
“这里有五百亩地,也是属于码头了,也归你管。”
朱允准备回去了。
他对郑锡蕃很满意,关节粗大,孔武有力,武功肯定不俗,更重要的是很憨厚,做事踏实。
郑锡蕃拱手送行,之后又说道,
“殿下,在下从城里来的时候,发现城里多了很多锦衣卫的番子,有些穿着便衣。”
朱允通有些意外,
“城里出了什么事?”
郑锡蕃摇摇头,
“他们在一些商户盘查,不知道要找什么。在下来的路上,看到几个印书坊被查了。”
朱允通若有所思。
最近也没听到什么大案子,锦衣卫突然出动,这是为何?
朱允通将码头交给了郑锡蕃,催马回城。
城里肯定有大事发生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
前面不远的路口,几辆牛车赶了过来。
其中两辆竟然并肩而行,将路彻底堵死了。
朱允通准备催马到一旁的小路,让他们先过去。
只要不赶时间,他从不和讨生活的苦哈哈争路。
周二沙跟他时间短,不熟悉他的秉性,当即挥舞马鞭怒斥,
“眼睛瞎吗?这么点路被你们卡死了!”
赶牛车的人看到了竟然是一个太监,都吃了一惊,目光越过周二沙,他们看到了避让到小路上的朱允?。
赶车的车夫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却赶着牛车右转了。
很快,路让了出来。
朱允通没有立刻就走,他看着牛车竟然一直走,没有停下的意思。
刚才他明明看到了车夫的恐惧。
还有,牛车明明是直走的,似乎是去秉德的印书坊。
怎么就拐弯了?
看他们现在去的方向,前面都是田野,两个码头。
“二沙,去问问他们是做什么?”
周二沙催马赶了上去,
“你们都站住!”
朱允通在路口等候。
周二沙盘问了几句,又查看了什么,很快就回来了,
“殿下,他们是送货的,只是走错路了,现在要回城。”
朱允?点点头,如果按照他们的方向,前行两里路右拐,也可以回城。
也许是自己多疑了。
雨停了。
天空阴沉。
空气清新,燕子在空中飞舞。
朱允通去了北城兵马司,带着士兵在北城巡逻。
他也发现,北城多了不少陌生面孔,虽然穿着普通的棉麻衣裳,但是一个个嚣张跋扈的样子根本不是平民。
抽查了几个后,竟然全是锦衣卫的番子。
路口还有锦衣卫设置临时的关卡,他们主要是在盘查路人。已经有些人因为路引的问题被扣押了。
朱允通惩罚了几个凌辱百姓的番子,询问了他们的事由,
但是带队的百户都表示,奉上峰命令,盘查可疑行人。
朱允通带兵巡逻了半个时辰,就命令他们收队了,自己则去了别院。
城里肯定发生了大事,他要回去看看有没有新的情报。
朱允通回到中城,发现玄真子摆摊算卦的地方空荡荡的,今天玄真子没有来。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了。
为了避嫌,他和玄真子联系的更少。
朱允通路上遇到了周一沙,管家派了十几个好手,去码头拿人。
“二沙,他们和郑锡蕃都不认识,你带他们去。”
他则带着周一沙直接去了前院。
别院将前面的一户院子买了下来,改为了前院,作为朱允会客和处理朝廷文书的地方,和后院的功能彻底分开。
现在公务放前院,中间的院子和后院成了生活区,而后院归许小棠,只处理朱允通私人的作坊、秘信往来。
一个清瘦的年轻秀士从前院的书房迎了出来,
“殿下!”
“嗯,士奇,朝中什么大事吗?”朱允?一边问,一边信步进了书房。
杨士奇,名寓,字士奇,来京城十多天了。
暂时没有授予官职,在别院帮着朱允?处理文书。
“殿下,据学生所知,没什么大事,上午陛下出了一道旨意,殿下,这是手抄本。”
朱允通在首位坐下,打开了抄本的旨意,
是处置羽林左卫的指挥使陈廷的旨意,朱允通没想到老朱这么神速,
“......陈廷斩立决.......枭首传至京营,游营示众,诸将当以此为做,勿蹈覆辙......方氏女纹………………”
“......其家人悉徙往木密关守御千户所,戍边充役……………”
方氏女就是陈廷燮的外室,被判了刑。
圣旨没有写陈廷受要控制火枪营,但是粗略写了陈廷企图将情人说媒给手下,只是没有提徐永盛的名字。
朱允通微微颔首,
“这厮死得其所。”
陈廷堂干不该不该去染指火枪营,那是老朱都忌惮的武器。
给他的家人留了性命,已经老朱念在他过去的战功了。
杨士奇已经听朱允?说过其中的内幕
“这所有些昏头了。”
朱允通上下打量他,
“定做的衣服送来了吗?”
“送来了,殿下。”杨士奇躬身道。
“明天要见陛下,紧张吗?”朱允通笑道。
圣旨已经来了,杨士奇在等了十多天后,终于要陛见了。
为此,朱允通还掏腰包给他定制了礼服。
杨士奇满面红光,搓着手笑道:
“要面圣啊,学生紧张的很。”
十天前,他还是生活困苦的读书人,只想着有一天高中进士,没想到明天就能面圣了。
只要明天稳定发挥,多少都会被授予一个官职的。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种巨大的落差,让他现在还有些晕晕乎乎。
朱允通哈哈大笑,
“人之常情啊!”
和杨士奇交代了面圣的注意事项,又叮嘱周一沙留下,教一些宫中的礼仪。
明天上午,礼部还会派人来教授面圣礼仪的。
朱允通则穿过后门,
之前的前院现在改为了中院,成了后院嬷嬷,侍女住的地方。
后院的书房,许小棠正在批阅往来的文书,将她的意见写在纸片上,附在文书上。
朱允通觉得合适,就用朱砂圈阅,她再誊抄在文书上。
看到朱允?来了,许小棠急忙放下毛笔,起身迎接,
“殿下!”
“嗯,有消息来吗?”
“殿下,吴叔刚来过。”
朱允?急忙去了自己的案子旁,老吴送的都是情报,
桌子上果然有一封信。
打开后,里面只有一句诗: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这是老钱有极其紧急的事要见面。
朱允?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
许小棠在一旁询问,
“殿下,在家用午膳吗?”
朱允?摆摆手,
“不用了,我带着一沙他们去外面吃。”
许小棠有些失落,殿下难得过来一次,又要出去用膳了。
朱允?刚出别院,恰好遇到了周二沙回来了,
“殿下,码头的所有管事,伙计都被带来了,管家说会好好审问的。”
周一沙拍拍他的肩膀,
“走吧,去戈江吃饭。”
听到去戈江茶楼,周二沙高兴地咧嘴傻乐。
朱允通突然又想到了上午碰到的那几辆牛车,
“二沙,上午的那几辆车,你看了运输的货物了吗?”
“殿下,他们说运的是杂物,奴婢看其中一辆好像运的是纸。”周二沙回道。
朱允通总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如果是纸,难道是给秉德的作坊的?
为何要躲着自己呢?
真的是走错了路?
朱允通将两人留在了一楼,自己上了二楼的雅间,随便点了饭菜。
自从上次的道衍案和龙尾河案,老钱开始蛰伏,两人也尽可能不见面。
算起来,近两个月没碰面了。
中间只是通过老吴零星传递了一些消息,就像徐永盛被上司整治,就是老钱及时告知,朱允通才暗暗破了局。
今天这么紧急地约见,肯定是老钱发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情报。
饭菜刚送上来,老钱就随后跟着来了。
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殿下,京城发现假钞,面额都是一贯的,锦衣卫正在追查来源。”
朱允通有些意外,想起京城突然冒出的那么多锦衣卫的番子,估计就是这个大案子了。
动静这么大,丝毫不顾及造成的恐慌,肯定是老朱很重视。
“宝钞被仿制也不是一起两起了,为何这次大动干戈?”
老钱解释道,
“殿下,这次不同以往。这次的假钞竟然和真钞几乎没有分别,纸张只有负责印制宝钞的工匠才能区分。”
!!!
?纸张一样?
朱允通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桑穰纸的配方泄露了?”
老钱也不敢确定,
“殿下,也许是仿制的更像。”
说着,他从袖子掏出几张宝钞,呈了上去,
“殿下,这几张就是假的宝钞。”
朱允通接过去仔细查看,钞面上的内容,和真宝钞完全没有两样,
老钱又掏出几张宝钞,
“殿下,这是真钞。”
朱允通仔细对比真假,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老钱提前说了,他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朱允通皱眉道:
“这不仅仅是纸的问题,雕版也出了问题啊!”
老钱也苦笑道:
“朝廷碰到高手了!”
虽然他站队朱允通,但是朝廷的利益受损,最终损害的就是殿下的利益。
朱允通好奇地问道,
“老钱,你是怎么区分的?”
老钱凑近了,指着钞面上的“贯”字,
“殿下,您看,‘贯”字上面这一小段龙鳞的片数,真假的数量虽然相同,都是九片。”
“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些鳞片,真钞的线条很匀称,假钞的其中一个鳞片的线条不行,太细了。”
老钱又掏出一个放大镜递过去。
朱允通拿着放大镜,顺着老钱的指点仔细观看,
看了片刻,眼睛都酸了,他才确定是有这个极其细微的差别。
一旦拿开放大镜,肉眼几乎无法辨别。
“本王现在知道了答案,但是去辨别都如此困难,那让百姓如何去分辨?”
老钱摇摇头,
“殿下,现在朝廷还没有公布,肯定是担心引起恐慌。”
“这里收到过吗?”朱允?问道。
“禀殿下,在下让账房查了,发现了十三张。”老钱回道,“这是最近一个月收到的宝钞里发现的。”
嘶!
朱允随着实吃了一惊。
来戈江茶楼消费的都是有钱人,一般用铜钱付款的多。
就这样,还收到了如此多的假钞。
世面上流通的假钞,肯定是不小的数量了。
朝廷损失不小啊!
难怪老朱这么大动静。
朱允通暂时放下了假钞的案子,
“最近还有什么消息吗?”
老钱摇摇头,
“殿下,目前就是假钞案值得您警惕。”
朱允通疑惑地看着他,自己又没掺合这种事,为何如此说,
“和咱有关?”
老钱低声道:
“殿下,锦衣卫放在街面上的只是一部分兵力,其实从昨天夜里开始,一直在重点盘查各印书坊。”
“殿下可记得,阎家大公子名下可是有一家印书坊的?”
朱允?点点头,那太记得了,那是自己投资的印书坊呢,
他忍不住笑了,
“他?他可不会干这种事。他敢起这个心思,老间都能打死他!”
思文那种老古板,不可能教育出犯这种逆天大案子的儿子。
老钱却不这么认为,他在军队做情报,现在依然做情报,
大半生的情报生涯,让他看透了人性,
“殿下,人性不可捉摸。万一有人想拉您下水呢?或者想栽赃您呢?”
“殿下,不得不防啊!”
“何况人心隔肚皮!”
朱允通被他说动了,捏着下巴陷入沉思,
“你说的是!下午咱就派人通知秉德,仔细梳理印书坊。”
既然老钱担心,自己也有些存疑,那就尽早确认一下。
老钱说完事就告退了。
朱允?仔细打量假钞,可笑的是,假钞也太逼真了,细节一点也没有落下,
看着钞面上印制的警告语:
“户部奏准印造,大明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佰伍拾两,仍给犯人财产”。
朱允通笑着摇摇头,
能造出宝钞,数量还如此庞大,没上市的还不知道多少,老朱的火肯定很大。晚上请安得小心了。
自己现在家大业大,希望不要有人卷入这个案子。
将假钞放在一旁,朱允?开始吃饭,
一边吃,他也在分析,假钞是如何生产的。
雕版其实很好解决,只需要一个高超的雕板师,对着宝钞雕刻,总能做出以假乱真的刻板。
关键就是纸。
仿制的几乎和桑穰纸一模一样,至少朱允通看不出区别了。
朱允通捻着下巴,陷入沉思。
桑穰纸其中要用一层桑树皮,这个原料只用桑树的皮肉之间的薄薄的一层。
如果生产桑?纸,就需要大量的这种皮,很难不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