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
朱允?回了景阳宫,阴着脸,一语不发直奔书房。
梁嬷嬷追着询问,
“殿下,早膳已经备好了,是送去书房吗?”
“书房。”朱允?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
方义见他神情不对,急忙跟了过去。
朱允?屏退左右,
“姜和泰竟然卷入了假钞案。”
方义大吃一惊,满脸的不可置信,
“殿下,消息从哪里来的?”
朱允?解释刚才乾清宫发生的事情。
方义连连摇头叹息,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每次见他,衣着那么朴素,言谈举止十分规矩。”
朱允?撇撇嘴,
“那是因为你的身份。”
方义苦笑道:
“殿下,奴婢见了他这么多次,还真看不出来呐!"
“他外面的官服都是旧的,里面的衣服还带着补丁,皂靴更是补了又补,比房千户还要节俭呢。”
提及房元化,朱允?皱眉道:
“方义,你今天出宫去见一次房元化,问问他怎么看。”
方义有些为难,低声道:
“殿下,现在不是出宫的时候,外面四处都是探子,锦衣卫的,兵马司的,王公大臣的,他们都想在假钞案分一杯羹。”
朱允?只好郁闷地点点头,
“那就先放一放。”
想起房元化给的一万贯,这厮的俸禄一辈子也积攒不了这么多。
房元化自称控制了地下的团伙,可以榨出油水。
团伙供奉很小一部分给房元化,
房元化再拿出一小部分供奉给景阳宫,可是这一部分就是一万贯!
能换约一百七十万斤大米,够五口之家吃八百年!
层层盘剥都是这么多,什么黑色生意能这么赚钱?
朱允?疑心大起,不会房元化也卷入了假钞案吧?
他不由打了个寒颤,急忙问道:
“方义,房元化给的钱呢?”
“殿下,梁嬷嬷的家族给消化了,现在已经开了作坊、铺子,买了码头。”
朱允?心中陷入天人交战。
这钱是退了,还是自己留着。
他习惯地看向西边,如果方孝孺在就好了,方先生肯定有办法的。
梁嬷嬷送来了早膳。
朱允?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梁嬷嬷,那笔钱要用好,买好铺子,买良田,码头也不要太偏。
终究还是贪婪战胜了理智,朱允?决定留下一万贯。
“是,殿下!奴婢会盯着每一文钱的去向。”梁嬷嬷恭敬地回道。
“去吧。”朱允?摆摆手。
一万贯太多了,他决定收下了!
梁嬷嬷带着宫女下去了。
朱允?低声道:
“方义,你说房元化、姜和泰他们,真的忠心吗?会不会是利用咱们?”
方义语塞了。
人心隔肚皮,认识一个人需要时间的积累。
可是房元化、姜和泰这些关系是太子妃遗留的,无论是朱允?,还是方义,接触的时间都太短了。
沉默了片刻,方义字斟句酌地回道,
“殿下,奴婢会盯着他们。”
朱允?有些沮丧,叹了一口气,
“只能如此了。
方义建议道:
“殿下,等梁嬷嬷那里的收益多了,也可以考虑扩大密探、死士的数量。”
朱允?连连点头,
“只能如此了。”
他拿起了汤匙,又叮嘱方义,
“上午本王去工部。等散朝之后,咱们去找黄先生。”
他有一种预感,假钞案会掀起一场风雨,必须和黄先生商讨一下后续的行动。
明德印书坊的嫌疑并没有排除,至少东家自杀就充满疑云。
如果能借这个案子给朱允?重重一击,自己的位子就稳了。
朱允通没有回长安宫,直接绕了一圈从东华门出宫了。
前行不远,他在一个路口停下,
从诏狱出来,这里是必经之路。
盏茶过后,远处几匹马过来,为首的正是秉德,面色苍白,精神还行。
看他还能骑马,朱允通松了一口气,至少没有受刑。
阎秉德看到朱允?一行人,急忙滚鞍下马,
“殿下!”
朱允通叹了口气,
“让你受苦了。”
阎秉德苦笑道,
“也是命中该有的劫数吧。
后面一辆牛车晃晃悠悠地过来,车上放着一口棺木。
那是杨三茂的棺木。
阎秉德怔怔地看着棺木,抿着嘴,眼里满是痛苦的神色。
朱允通冲棺木一个长揖,送别一个无辜的读书人。
他不知道是哪一股势力,但是他感觉是冲着自己来的,杨三茂是被受了牵连,不幸丢了性命。
阎秉德要送杨三茂的棺木回去。
朱允?劝道:
“先回趟家,老师、师母肯定都等的心焦。先报了平安,你再去追牛车。”
阎秉德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杨三茂的家在城外,他回家说几句话,催马还能赶得上。
阎秉德走了,棺木也运走了。
东方一轮红日跳了出来,天光大亮。
朱允通心中有些堵,拨转马头去了别院。
进了前院,朱允?叮嘱管家,
“给杨三茂的府上送一百贯去。
书房,杨士奇已经在等候。
朱允通关切道:
“杨先生,没休息一会儿?用早饭了吗?”
“殿下,学生早饭后小憩了片刻。”杨士奇回道。
朱允?缓缓坐下,
“来一份早膳。”
朱允通一边用膳,一边问杨士奇,
“先生如何看昨晚的事?”
杨士奇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
“对殿下来说,这件事至少有一个隐患,一个收获。”
???
隐患?
朱允?抬起头,
“请先生明言。”
杨士奇分析道:
“目前,锦衣卫企图借着明德印书坊卷入假钞案,想给殿下一个难堪。”
“而殿下不会坐以待毙,必然反击,昨晚的行动就是给蒋指挥使的一个耳光。”
朱允?点点头,
“正是!”
杨士奇缓缓道:
“殿下,锦衣卫可是陛下用的最顺手的刀,您随手就是一巴掌,让锦衣卫灰头土脸,陛下必然会有所警觉,甚至心里会不舒坦。”
书房很安静,只有杨士奇低沉的声音在飘荡。
朱允?慢慢嚼着饭,仔细琢磨杨士奇的分析。
他的心里有很认同,陛下独霸天下,自己的行为有点挑衅了他作为帝王的无上权威。
“先生认为该如何破局?”
杨士奇一摊手,
“要么殿下就此收手,要么殿下忍耐锦衣卫的找茬,同心戮力,先将案子破了。”
朱允通不禁摇摇头,这两个选择都要忍耐,都要弯腰,
他很不乐意,
“本王选择第三条路,既要破案,也不给蒋琳留什么脸面。”
杨士奇笑了,
“殿下,学生就知道您会这么选。”
朱允?狼吞虎咽吃了早膳,漱了口,又问道,
“那带来的好处呢?”
杨士奇拱了拱手,笑道,
“恭喜殿下将要在士林中名声鹊起。”
“哦?先生何出此言?”朱允通有些迷惑。
杨士奇解释道,
“殿下,依然在明德印书坊啊。杨三茂服毒自尽,阎司在诏狱一日游,锦衣卫已经将阎家逼到了死角。”
“现在掌司的危险还在,随时都可能被再次收押,毕竟假钞的纸曾经放在了印书坊。”
“阎司说是不经营书坊了,可是书坊是他创建的。锦衣卫总能找到借口。”
“阎老先生要想救他的大公子,阎家,只能全面倒向殿下。”
朱允通愣了,杨士奇说的很有道理。
自己虽然投资了秉德,但是思文一直最新学问,对争储不表态,更是和长安宫若即若离
没想这次将思文推了过来。
阎思文在士林中风评很好,有不少拥趸,如果有他在读书人中呼吁,对自己是有很大的好处。
朱允通不禁苦笑连连,
“本王宁肯不要阎老先生帮忙,也不想让杨三茂无辜死去。”
杨士奇安慰道:
“殿下,人死不能复生。咱们活着的人帮他报仇就是了。”
宫女送来清茶。
杨士奇送来一摞文书,
“殿下,这是案子相关的各种笔录,学生重新梳理了一遍。”
朱允通捧着茶杯,
“先生辛苦了,咱先看看。”
朱允?慢慢看着所有犯人的笔录。
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姜和泰、姜和泰的女人周二娘的口供。
钱来福不过是京城郊外的村民,其他几个和他同住的也是,他们是被周二娘雇佣来的,甚至都不知道姜和泰的存在。
周二娘平时负责联系钱来福,监督他们运送纸张,保证他们的安全。
姜和泰就是周二娘的上线。
被周二娘斩杀的青年汉子姜和泰是第一次见,是姜和泰上线派来监督销毁证据的,众人称呼他为“唐三爷”。
这个“证据”就包括钱来福他们。
本来,他们计划将钱来福他们带出城,杀人灭口。
周二娘反而是知道的最少的,她只是协助姜和泰管理钱来福他们的,帮着跑腿。
钱来福将纸送到指定的街口,留下牛车,自然有人会将牛车赶走,第二天的同一个时间去这个街口取回牛车。
至于为何将纸存放在明德印书坊,周二娘说是姜和泰的命令,
而姜和泰说是他的上线“唐大叔”的命令。
而姜和泰竟然不知道“唐大叔”的住址,他们见面都是在某个固定地方留下暗记,然后再第二天的固定时间在一个茶馆碰头。
姜和泰描述了“唐大叔”的相貌,应天府衙的丹青高手已经绘制了图像,
这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人,消瘦的长脸,山羊胡子。
现在都无法确定,这个“唐大叔”的真实姓名,更遑论其他。
来回看了两遍,朱允通只有失望,他们都是单线联系的。
线索到姜和泰就彻底断了。
应天府暂时没有发海捕文书,这要等陛下的旨意,看最后哪个衙门去办案。
如果还是锦衣卫查案,应天府衙只需要交出人贩、口供就行了。
朱允通合上文书,
“先生,这个唐大叔是不是还活着,估计很难说了!”
杨士奇也点点头,
“极有可能被灭口了。这帮人做事太小心了!”
朱允通分析道,
“如果是从姜和泰开始制造假钞的,那么他们不到三个月就被发现了。”
姜和泰去年被收买,但是运送纸张是四个月前。
如果这是第一次印钞,那么考虑到印刷、投放市场的时间,估计假钞流行了三个月左右。
到目前为止,锦衣卫发现的假钞都很新,朱允通倾向于是从姜和泰开始的。
杨士奇提醒道,
“殿下,假钞的消息应该流传出去了,百姓会产生恐慌,米价一定飞涨。”
朱允通放下茶杯,
“陛下会严令近期破案?”
“是啊,殿下,陛下一定会督促的很紧。”杨士奇回道。
朱允通明白了,争夺了办案的权限,虽然削弱了锦衣卫的影响力,但同时也是拿了一个烫手山芋。
可是自己不参与,他担心蒋?他们隐匿证据,证词,自己最后无法得知幕后主使。
就算为了找到陷害自己的人,这个“山芋”再烫也必须拿起来。
阎秉德回了家,他的父亲、母亲、弟弟他们都已经等在了家门外。
阎秉德的眼圈红了,急忙跳下马,上前躬身施礼,
“儿子不孝,让父亲母亲担忧了。”
母亲擦着眼泪,仔细上下端详,看到儿子没有伤才松了一口气,
阎思文欣慰地说道:
“平安回来就好,进家吧。
阎秉德没看到妻子,
母亲低声解释,
“被娘家接回去了。”
阎秉德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进了院子,阎秉德简单说了一下过程。
母亲去厨房给他做饭,
“秉德,来书房。”阎思文率先进了书房。
父子两个坐下,
阎思文捻着胡须,神情严峻,
“秉德,事情只怕还没过去啊!”
阎秉德点点头,
“父亲说的是。毕竟明德印书坊涉案了,儿子心里有数。不过三茂大哥去了,他们也休想再折腾出什么。
阎秉德起身告辞,
“父亲,三茂大哥的棺木在回家的路上,儿子去送他回家。”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哽咽了。
?思文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吧。”
阎思文从桌子上抽出一张请柬,
“老夫也出去一趟。”
“父亲要去哪里?”阎秉德有些奇怪,父亲很少去赴宴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阎思文晃晃请柬,
“凉国公府的王行先生,约老夫去喝茶,还是去一趟吧,老夫明天再去杨家祭奠。”
阎秉德有些惭愧,父亲还是被自己给连累了。
自从自己开了印书坊,父亲和王先生开始来往,但是仅限于谈论学问,从来不站队的,
现在父亲要被迫站队了。
秉德有些:
“父亲,都是儿子无能………………”
阎思文摆摆手,呵呵笑了,
“咱整天教育别人,要苏世独立。其实身处浊世,又怎么能真正独立啊,尤其是有家有口的时候。咱只是看透了而已。”
他又叮嘱儿子,
“你娘蒸了素包子,你带几个路上吃了,等去了杨家,一天都不一定顾得上吃饭。”
阎秉德红着眼圈,擦了擦鼻子,
“儿子不饿。”
阎思文摇摇头,劝道,
“三茂已经去了,你就不能倒下了。以后两家都要靠你撑着呢。”
阎秉德这才点头应下,
母亲已经用纱布兜了十几个包子,“里面有素馅的包子,还有两个鸡蛋。路上都吃了。”
将儿子送出大门,看着儿子纵马而去,而思文没有回去,而是对老妻吩咐道:
“咱去一趟凉国公府,去拜访王先生。”
阎思文走到街口,拦了一辆牛车。
既然有人要对付儿子,那就不能坐以待毙了。
过去不想站队,不想让商家卷入争储,现在只能选边了。
从今以后,阎家的命运要和朱允?殿下绑在一起了。
别院。
朱允通去了后院书房,靠在安乐椅上,许小棠轻轻帮着摇晃。
看着漫天云卷云舒,他开始还在思考案子该如何破局,随着椅子轻轻摇晃,竟然渐渐进入梦乡。
等他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拿下身上毯子,朱允通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坐下,捧起茶杯,管家进来禀报,
“殿下,宫里来一位传旨的内官。”
“让他进来吧。”朱允?放下茶杯,出去迎接圣旨。
一个年轻的太监被带了进来,
“陛下口谕,令朱允?于未时赴乾清宫参与朝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