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春风带着燥热卷进了乾清宫。
朱元璋面前放着三份奏疏,朱允通离京十天了,这些全都是关于朱允?沿途表现的。
他先打开了其中唯一的密匣。
这是锦衣卫的探子屈二堂上奏的,也是屈二堂的第三份密奏。
屈二堂上奏,殿下沿途一直很安静,甚少下船,偶尔在甲板走动,似乎迫切要去平倭,沿途很少要求停船,殿下甚至严令打扰地方的官府。
这就说的通,为何船速这么快,客船到常州府一般需要十天,朱允通却只用了七天。
合奏疏,朱元璋突然又打开了,仔细核对了后面的钤印、画押,都是屈二堂的。
朱元璋不禁微微颔首,
“字写的工整多了。”
过去屈二堂的字虽然干净整齐,但是歪七扭八犹如蚯蚓爬,
现在的字依然还很丑,但是相比之前,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放下密奏,朱元璋拿起了第二份奏疏。
这是通过驿站送来的,比屈二堂的奏疏晚了半天,是副千户云峰上奏的。
虽然朝廷的传旨官员在镇江府没有等到船队,但是在第二天下午收到云峰的奏疏。
董云峰的奏疏开头向了安,之后是禀报了行程。
重点是朱允?的状态,根据奏疏,殿下很安静,白天基本上就是看书、练字,习武。殿下很谦和,也极少下船。
董云峰完全按照日期、时辰来写的,像一部流水账,没有夸赞,也没有贬斥。
朱元璋捻着胡须,频频点头。
通儿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沉稳懂事了。也许?儿是看到没有继位的希望,换了一个发展的方向。
合上云峰的奏疏,朱元璋又拿起第三份奏疏。
这是朱允?的,
这份昨天就到了,不过他一直压着没看,直到今天收到了另两份才一起对照阅读。
这是朱允本人从常州府发来的。
奏疏十分恭谨,除了问安,主要描述了沿途的风物人情,还有路上的读书心得。
朱元璋快速翻了一遍,心中十分满意,?儿难得如此安静地思考学问。
他将三份奏疏放在一起,
“云奇,收起来吧。”
朱元璋摘下老花镜,看看外面的春光,
三份奏疏都是从常州府送来的,按照船速,现在早过了苏州府,
按照朱允的船速,预计明后天抵达松江府,五日后抵达金乡卫。
那从苏州府驿站发来的奏疏,必定在送来的路上了。
?儿这一路的表现远超他的预期,安心学习,不惊动地方的官府,
朱元璋不由地一声喟叹,
“云奇,孩子长大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
十天前,?儿还是个孩子,可是看着一路的表现,比一个老吏还沉得住气。
挫折有时候能让人尽快长大。
等明年?儿回来,咱给他说一门好亲事,以后也是一个强有力的藩王,拱卫帝国的东北疆土。
周云奇陪着笑
“都是陛下教导有方,殿下肯定也领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朱元璋捻着胡子,感慨连连,
“领悟好啊!”
~
朱元璋喝了口茶,又拿起了户部尚书赵勉的奏疏,这是关于春耕的,
受朱允?的影响,现在大臣上奏疏多少都要带一些数据来辅助表达。
赵勉的这份就是其中的代表,他用表格的形式清楚地表达了江南的春耕田亩,以及播种的农作物的种类、面积。
朱元璋看了一遍,合上奏疏,
“炫儿,你拿去看看。”
一旁的朱允?急忙上前,恭敬地接过奏疏,
“是,孙儿仔细参详。”
现在每天下午朱允?都会来乾清宫,阅读奏疏,学习处理政务。
捧着奏疏,朱允?去一边坐下,仔细阅读,心中默记其中的各种要点,以备皇爷爷考校。
侍卫进来禀报:
“陛下,凤阳中卫指挥使宋忠求见。”
宋忠来了。
“宜!”老朱摘下了老花镜。
锦衣卫指挥使空了这么多天,该有一个主官了。
一个健壮的官员大步进殿,红脸膛,头发有些灰白了,
上前几步就拱手施礼,
“末将凤阳中卫指挥使宋忠,拜见陛下!”
朱元璋微微颔首,
“平身!”
等宋忠收了礼,朱元璋才缓缓说道,
“锦衣卫的蒋?知情不报,导致凉国公不幸身亡。朕已经免了他的职,投入诏狱。”
宋忠急忙道:
“蒋琳辜负了圣意,实殊罪该万死!”
他对蒋并不同情,他是锦衣卫上一任的指挥使,正是蒋琳当年告的密,他才被降级去了凤阳守陵。
现在蒋倒台,他的心中只有快意,一路上都是笑着来的。
朱元璋问道:
“宋卿,你对锦衣卫的现状如何看?"
宋忠心里大定,基本上明白了陛下召他来京的用意,心中难免有些激动,
“陛下,臣以为,锦衣卫现在首要是整顿队伍,严明纲纪,清理庸碌无为之徒。”
陛下召自己来,十之八九是接手锦衣卫的。
自己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异己。
朱元璋点点头,
“锦衣卫是该整顿一番了。”
他对蒋负责的锦衣卫已经十分不满了。
这大半年,锦衣卫大案子破不了,道衍之死、龙尾河大火,至今未破;
小案子办的有瑕疵,有人被冤枉。
弹劾锦衣卫以权谋私、滥用职权的奏疏,每个月都是厚厚的一摞。
锦衣卫是皇帝的狗,但不能是疯狗。
宋忠继续道:
“陛下,臣建议,给锦衣卫的精锐配备短枪,提高战力。”
锦衣卫不仅要收集情报,还要负责陛下的安危,陛下出行也要拱卫左右,如銮?堂就是锦衣卫的一个部门。
朱元璋略一沉吟,便同意了,
“善!”
宋忠没想到陛下同意的这么爽快,心中不禁有些惶恐。
朱元璋又说道:
“现在锦衣卫群龙无首,你还是去担任指挥使吧。”
宋忠激动的眼含热泪,
“陛下,臣愚钝,恐辜负了陛下的嘱托。”
朱元璋拿起了老花镜,
“朕信你,好好去干。”
锦衣卫指挥使,是一个类似家臣的位置,不需要三三请的客套。
宋忠当即拱手领旨,声音哽咽,
“臣遵旨!臣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宋忠退下了。
朱元璋当即吩咐一旁的翰林院学士,
“拟旨,着工部造长枪五百杆、短枪三百杆。”
朱允?的心动了。
工部要造枪,首先需要造钢管,炼钢作坊必然要重启钢管生产。
炼钢作坊又有一大笔朝廷采购的钱进账了。
这正是自己插手炼钢作坊的机会。
朱允?急忙拱手请求道:
“皇爷爷,火枪是朝廷重器,孙儿想去工部督察火枪的营造。”
朱元璋点点头,
“好啊!炼钢作坊是你三弟的产业,他现在不在京城,你有空就去帮着照看一下,别因为人不在京城,作坊就荒废了。”
朱允?激动的心在乱跳,没想到会有这个旨意。
自己现在去炼钢作坊,连借口都不需要了,可以堂而皇之地去了,
还是奉旨去的!
不,是奉旨接管!
“孙儿遵旨!”朱允?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指,憋住了笑容。
日进斗金的作坊!
独一无二的作坊!
以后,就是咱来替朱老三管理了!
他恨不得插翅飞出皇宫,去和黄子澄分享一下喜悦。
和黄先生筹划了好几个抢夺炼钢作坊的计谋,还在等机会实施呢。
现在计谋不用了,直接去明抢,咱用“阴谋”!
太阳过了正午。
关大匠的马车在护卫的拱卫下,刚驶进一个庄子。队伍最后的牛车拉着一车精钢打造的避雷针。
这是朱允?的一个农庄,在京城的南郊。
庄子的外面新建了一个硕大的院落,这里是黄元济新的工作室,他收藏的龟甲全部放在了这里。
马车在院子门口停下,黄元济已经在等候。
看到关大
年,黄元济笑着迎了上去,
“关大匠,你可是朝廷的宝贝啊!自从看到你的回信,说是可以亲自来,我这一个上午都心惊肉跳的。’
“你要出了问题,咱老黄就是自裁一万次也难赎其罪啊!”
关大匠看看左右戴着短枪的护卫,笑道:
“黄先生,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咱安全着呢。”
黄元济撇撇嘴,
“那有人上个月还上错了马车。”
上个月,关大匠出门的时候,没有注意马车被人调换了,差点上了坏人的马车。
幸好是护卫发现了问题,才错过一场绑架案。
关大匠哈哈大笑,
“那个案子已经破了,就是一群江匪异想天开。现在陛下准许咱的护卫佩戴短枪了,没有宵小敢再打咱的主意。”
他注意到,院门口竖着挂了一个牌匾,上书“甲骨博物馆”。
仔细看落款,竟然是朱元璋亲自手书的。
关大匠一条大拇指,
“黄先生,还是你的护身符厉害!神鬼辟易!”
黄元济哈哈大笑,爽快地承认了,
“这是殿下求来的。你说的很对,是能帮咱挡去很多的麻烦。”
现在甲骨成了宝物,这里丰富的甲骨自然被人盯上了。
有些人自持有权力,或者有背景,企图来“借阅”,但是在这个牌子面前,都铩羽而归。
两人说说笑笑,一起进了院子。
关大匠今天来,是给黄元济安装避雷针的。这里每一片龟甲都是独一无二,一旦被焚毁,就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黄元济已经挑好了安装的地方,有管事的领着关大匠的手下去安装避雷针。
黄元济问道,
“老关,你是第一次来,咱陪你转一圈吧,欣赏一下咱的库房。”
关大匠笑道,
“早就听闻先生的库房与众不同,今天能一睹真容,是咱的荣幸啊!”
黄元济得意地哈哈大笑,虚引道:
“老关,这边请。”
他在一旁带路,走到第二排房子,指着房子介绍道:
“围墙是石头砌成的,屋顶是粘土、糯米浆、碎石混合后铺设的,整座房子没有一块木头。”
“扔火把进来点不起火!”
“用锤子砸,砸不烂!”
他推开了一个房门,里面全是精钢打造的架子,上面放满了甲骨。
三间的房屋,密密麻麻的架子,放满了甲骨。
这样的房子,第一排就有三座,后面还有两排呢。
关大匠不由惊叹,
“这些都是宝贝啊!”
黄元济红光满面,“第一排已经存满了。”
“黄先生,一共多少块了?”
“昨天刚好凑了个整,”黄元济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一共六万块了。”
嘶!
关大匠吃了一惊,
“大明的甲骨都落先生手中了。”
黄元济摇摇头,
“这才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不少人都惜售了。第二排、第三排还空着呢,咱正在全力搜集。”
关大匠连声感慨道:
“都是宝贝啊!单是这些甲骨,都是无法用黄金衡量的!这是国宝!”
“先生将它们保存下来,发掘它们记载的历史,功在千秋啊!”
黄元济也点头认可,
“这是咱们中原的文明,是历史。咱不过是代为保存。”
“殿下说了,以后成立一个甲骨博物馆,献给太学,或者献给朝廷。”
关大匠挑起大拇指,由衷地赞叹:
“先生已经在青史上留下大名。”
黄元济写了一本小册子《刀耕火种》,阐述了他在甲骨上发现的商朝的历史,在大明朝野引起轰动。
就连朱元璋都赞叹不已,下旨褒奖。
现在研究甲骨,已经成了大明的一门显学。
黄元济捻着胡子,连连谦虚,
“不敢当,不敢当!还是殿下高瞻远瞩,引领咱进了这一行,没想到越琢磨越有趣。”
看着黄元济痴迷的样子,关大匠心中感慨不已。
搁在一年前,谁能相信财迷“黄貔貅”,竟然成了钻故纸堆的老学究?
真是造化弄人,
不,是殿下造人!
是殿下发现了甲骨中的历史,
也是殿下慧眼识珠,发觉了黄元济的才华。
黄元济指着后面道:
“老关,咱去看看第二排。第二排房子是后建的,比第一排的功能更齐全、更坚固,咱的书房也在那里。”
两人一边慢悠悠地向前走,一边聊的火热,
一个是研究甲骨的学问家,一个是冶炼钢铁的工匠,两人处于不同行业,却聊的十分投机,走在一起也毫无违和感。
参观了一圈,已经太阳西斜了,避雷针也安装好了。
关大匠也参观了一圈,两人更加熟?了。
黄元济在官场混了二十多年,心中清楚关大匠的处境,心中不由地有些担忧,
“老关啊,不是咱多嘴,你要多加小心啊!”
炼钢作坊是大明独家生意,日进斗金,聚宝盆一般。
权贵们早就垂涎三尺,
可是他们忌惮朱允通的狠辣,不敢动手,只能流口水。
现在朱允?去了浙东,权贵们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黄元济看看左右,低声道,
“有人盯着作坊,也盯着你呢。”
关大匠心里感激,安装避雷针这种小事,来个学徒带队就可以了,可是黄元济却写信请他来监工。
看到信,关大匠就知道有事情。
果然!
黄元济这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特地示警的。
关大匠也低声回道:
“盯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不会得逞的!”
“至于作坊……………”
关大匠冷笑几声,
“那更不是谁想拿,就能拿去的!”
黄元济见他心中有数,立即明白殿下肯定有安排,便彻底放心了,
既然潜心学问,他就不打算卷入外面的纷争了。
今天不过是因为作坊是殿下的,他才破例给了关大匠警讯。
他当即换了一个话题,
“有了避雷针,咱这博物馆就更牢固了。”
关大匠明白他的心意,再次道谢后,拱手告辞。
黄元济挽留道:
“老关,别急着走,咱准备了酒菜,简单用了午饭。”
“酒是殿下的别院酿的,去年秋天用菊花泡的酒,春天干燥,正好去去火气。”
关大匠酒虫上涌,加上和黄元济聊的投机,他当即点头答应了,
“那可是许府秘方酿造!咱也就去年秋天喝过两次!是好酒啊!”
黄元济得意地笑道:
“殿下送给咱,咱就没舍得喝,一直埋在桂花树下。今天咱们就解决它,你可要不醉不归啊!”
两人哈哈大笑,正准备去喝酒,门卫却来禀报,炼钢作坊来了一个传令兵。
关大匠的心立刻吊了起来,
这个时候赶来,难道是作坊出事了?
黄元济急忙吩咐:
“带进来!”
传令兵被带进院子,竟然是盛川宁的亲兵。
关大匠的神色更加凝重了。
传令兵上前拱手施礼,
“大管事,东宫二殿下去了作坊,盛大管事派了小的来告知您。
关大匠心中十分不快,
“二殿下?何事?”
这是殿下的产业,殿下前脚刚走,二殿下这就去了,这用意耐人寻味啊!
二殿下可是有前科的,这次只怕也是来者不善。
传令兵解释道,
“二殿下说是奉了上谕,来管理炼钢作坊。”
关大匠和黄元济对视一眼,两人都忧心忡忡,这是要抢劫殿下的聚宝盆?
还是奉旨抢劫?
关大匠顿时没有心情喝酒了,当即拱手告辞,
“黄先生,咱得回去看看。”
殿下不在京城了,但是不代表他的产业可以任人揉搓。
事情重大,黄元济不敢挽留,亲自将他送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