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刚才的聊天,他看的出来,关大匠是个性子刚烈的人,心中害怕关大匠和朱允?殿下怼上了,那样吃亏的只能是关大匠。
关大匠用力点点头,
“先生放心,咱心里有数的。”
看他的样子,黄元济就知道他没听进去,心中不由地有些伤感。
殿下这才十天,最赚钱的产业就被人惦记上了。
关大匠上了马车,透过车窗再次和黄元济告别。
两人依依惜别,马车辚辚而去。
黄元济看看夕阳,还有两个时辰就宵禁了。
朱允?殿下竟然不能等明天上午去,这份急切的心情.......
黄元济呵呵笑了,有些人的吃相太难看了。
黄元济才长叹一声,转身想回院子,不知道关大匠能顺利度过今天这一关吗。
看着门口陛下亲手题写的牌匾,黄元济有些庆幸,忍不住对门卫炫耀,
“幸好殿下求来这个......”
他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怔怔地看着牌匾,脸色十分难看。
如果朱允?殿下喜欢上了甲骨,自己还能守得住吗?
那个时候,这个牌匾还有人在乎吗?还能保护自己,保护这个院子吗?
炼钢作坊。
朱允?没有提前打招呼,突然就来了。
自从得了皇爷爷代管炼钢作坊的口谕,朱允?就坐不住了。
听皇爷爷分析了户部的奏疏,他就告退了。
他等不到明天了,今天就要去炼钢作坊兜一圈子。
朱允?出了乾清宫,就去找黄子报喜讯,
没想到扑了个空,黄子澄出去参加文会了。
这次他知道了黄子澄的去处,但是他没有派人去请,而是决定先来作坊转一圈。
作坊门口竖着牌匾,上书两个硕大的字:
“炼钢”。
朱允?摇摇头,据说朱老三名下的产业,牌匾都喜欢用这种竖着的。
真是怪癖!
横着挂门楣上不好吗?
以后咱当了皇太孙,全给他改过来!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透过车窗,朱允?看到了大明朝独一无二的炼钢高炉,不由地心潮澎湃。
他想到了这个作坊的收益。
在工部观政的时候,他听到一个传闻,
炼钢作坊一天的收益,抵得上江南一个上等县一个月的收入。
太馋人了!
朱允?做梦都想拥有这样一个作坊,
金山银山算什么,这就是聚宝盆!
不用多久,这就是本王的聚宝盆了!
马车在作坊的公房门前停下。
外面一群管事已经在恭敬地等候。
朱允?心中感慨万千,这是自己第二次来炼钢作坊了。
第一次来,也是这样的欢迎场景,只是结果很不好。
上次来,因为方义收买了三个工匠,屈东辰、田强、鲁大安,都是作坊有水平的匠作,还是陛下赏赐给老三的。
可惜被朱允通连削带打,将三个工匠全部赶走了。
屈东辰、田强还被打了板子。
之后,屈东辰很快被晋王招揽,离开京城远赴西北炼铁去了。
只有鲁大安、田强一直留在京城,在梁嬷嬷家的产业熬时间,等待时机。
现在他们等到了。
朱允?今天也将他们两个带来了。
关大匠不在,盛川宁大管事带着作坊的大小管事迎接朱允?殿下。
见礼后,朱允?咳嗽一声,威严地说道,
“陛下口谕!”
盛川宁等人急忙跪下接旨。
“着朱允?管理炼钢作坊!钦此!”
盛川宁心中比吃了一个苍蝇还难受,但是他依然带领众人接了旨意。
抗旨就是死罪,
可是他还有殿下交代的事情没有做呢。
朱允?见宣旨很顺利,当即又吩咐道:
“留下几个主要的管事,其他人都各自去忙吧,不要因为本王来了,就耽搁了生产。”
一众管事拱手领命,盛川宁留下几个人,其余的都回了各自的岗位。
盛川宁拱手请示,
“二殿下,请问下面是去公房,还是......”
朱允?淡然道,
“本王随便看看。”
说着,他转头向北走去。
盛川宁想陪在一旁,却被鲁大安、田强给挤到了一旁。
朱允?这次如入无人之境,肆无忌惮地四处闲逛。
他首先去了炼钢的炉子,这次终于可以看个痛快。鲁大安、田强重回故地,像两条哈巴狗陪在朱允?的左右,争着解说工艺。
~
终于,在朱允?去了新建的工地的时候,关大匠赶回来了。
关大匠快步走向朱允?。
朱允?却故意视而不见,将鲁大安、田强招在身边,问东问西。
盛川宁先迎了上来,低声呵斥道:
“老关,怎么来的这么晚?二殿下莅临作坊,宣了陛下的口谕,要恢复钢管生产呢!”
“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来迟了!”
他虽然声音不大,却十分严厉,一点情面也不留。
朱允?有些意外,原来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有矛盾的啊!
这是以后可以利用的!
关大匠愣了一下,接着心中狂喜,这是盛川宁暗示他呢。
殿下出发前曾经交代,一旦朝廷要求恢复钢管生产,就是他们撤离的日子。
关大匠如释重负,终于可以走了!
没有殿下的京城让人倍感压抑,他每天都度日如年。
殿下透露,在海外已经造了一个炼钢的炉子,试产已经成功了,但是生产的钢的产量、质量十分不稳,就盼着他去主持生产。
现在,关大匠的心已经飞走了。
他看朱允?的样子,也感觉顺眼了不少。
什么二殿下?
这是来给咱和老盛送行的贵人!
关大匠立刻调整了策略,
二殿下来了,那咱欢迎!热烈欢迎!
关大匠换上一幅笑脸,上前拱手施礼,
“下官关志平拜见二殿下!”
他有朱元璋赐予的六品顶戴,见朱允?不需要下跪。
朱允?微微颔首,
“免礼!”
关大匠刚收回胳膊,朱允?却指着面前的大坑,冷冷地质问,
“本王记得,鲁大安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工地进展缓慢,被革职的?”
可是大半年过去了,这里依然是一个大坑,新建的高炉毫无踪迹。
关大匠躬身道:
“二殿下说的是!”
朱允?当即变了脸,怒斥道,
“那为什么这里还是大坑?新建的炉子呢?”
一旁,鲁大安也在愤愤不平。
坑还是那个坑,和自己在的时候相比,没有任何的变化。
可是当时自己为此蒙羞,被当众斥责“昏聩”,赶出了作坊。
关大匠拱手道,
“禀二殿下,这是三殿下请示陛下,陛下准许停建的。”
朱允?: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个曲折,本想拿这个大坑狠狠地敲打一下关大匠的,没想到放了个哑炮。
朱允?大权在握,决定不装了,
“现在老三,呃,三殿下去了浙东,这个作坊已经懈怠了!本王刚才都看见了,工匠懒懒散散,人浮于事!”
“你们怎么对得起三殿下对你们的栽培?”
“你们怎么对得起三殿下对你们的期望?”
关大匠拱手道:
“下官有罪!请二殿下责罚!”
朱允?冷哼一声,
“关志平,别以为你掌握了一点奇技淫巧,就可以胡作非为。今天这顿责罚先记着,再有懈怠,定责不饶!”
关大匠再次拱手谢恩,
“下官谢二殿下宽宥!”
朱允?将鲁大安、田强叫了出来,
“鉴于作坊的混乱,管理无序,本王决定,在关志平之下设置两个副管事,协助管理作坊。
“鲁大安、田强,你们两个从现在开始,担任这个作坊的大匠作,兼任大管事。”
鲁、田二人快步上前,拱手领命,声音异常地响亮。
朱允?又故意道,
“去,拜见你们的上官。”
朱允?毒蛇一般盯着关大匠,今天就是要恶心一下他,如果他敢反抗,就给他一些颜色。
鲁大安、田强转身给关大匠拱手施礼,脸上充满了得意之情,
“属下鲁大安(田强)拜见大管事!”
关大匠不悲不喜,淡然地拱手还礼,
“咱们又是同僚了,以后请两位多协助,多分担一些工作吧。”
一个“又”字,意味深长。
鲁、田两人正在兴头上,虽然心里有些不自在,但是转眼就放下了。
朱允?见关大匠没有反抗,心中有些遗憾,
反抗一下多好,本王趁机要你好看。
朱允?扫视众人,
“陛下要求恢复生产钢管,至少要满足两千杆火枪的用量。”
“何日可以恢复生产?”
鲁大安、田强太久不在作坊了,他们不清楚现在的情况,都看向关大匠。
关大匠拱手道,
“嘉二殿下,明日下午即可生产钢管。”
朱允?不懂其中的奥秘,但是他还是挑了刺,
“为何不是明日上午?为何是下午?一日之计在于晨啊,上午的时间很重要的!”
关大匠解释道,
“禀殿下,一是钢管作坊已经停产,重新召集工匠需要时间;二是,明日下午高炉出钢,正好借机生产钢管。”
朱允?没有相信他说的话,而是看向了鲁、田二人。
看到二人频频点头,才知道关大匠没有说谎。
鲁大安甚至解释道,
“禀殿下,高炉出钢,刚凝固成钢坯,就趁着热度直接送去钢管作坊生产,这样可以节省不少费用。”
朱允?满意地点点头,
“明日下午,本王来观看钢管的营造。”
钢管是火枪最难造的部件,他决定明天来了,就任命鲁大安兼管钢管作坊。
如此敏感的位置,必须在自己人的手里才行。
关大匠拱手领了谕令,
“下官届时恭候二殿下的大驾!”
朱允?很想将他现在拿下,将鲁、田扶正,但是关大匠今天很识趣,很配合,他也不敢一次就将事情做绝,毕竟这个作坊皇爷爷一直盯着呢,是皇爷爷的心头肉。
扫视众人,朱允?又训了几句话,
“以后各位要切实配合关大匠、鲁大匠、田大匠的安排,勤于王事,不得懈怠!”
关大匠带领众人拱手领训。
鲁、田的声音最为响亮。
朱允?方才满意地离开。
夕阳西下。
在众人的恭送下,朱允?板着小脸上了马车,
车门刚关上,他的笑容就憋不住了,笑的嘴角上挑,一个人嘿嘿地乐。
今天的关大匠很乖巧,除了一口一个“二殿下”让他有些不舒服。
不过,这个不舒服是暂时的。
等鲁大安、田强熟悉了职务,就可以找借口将关志平降职留用,慢慢地边缘化,甚至可以扔进监牢。
还有那个盛川宁,也要换掉,作坊的安危不能放在朱老三的人手里。
当年朱允扣给鲁大安他们的罪名,可以原封不动地奉还了。朱老三的亲信要全部清理干净。
朱允?认为,只要有高炉在,就是派方义来,也能照常生产。
以后这个作坊依然挂在老三的名下,但是归属嘛,自然是景阳宫的了。
等自己名正言顺地成了皇太孙,就可以让老三将作坊“捐献”给朝廷。
鲁大安、田强骤然升了高位,成了作坊仅次于关大匠、盛川宁的管事,当即抖擞起来。
之前和他们一起来的工匠也自觉地围找了过去。
鲁大安、田强十分得意,当了大半年的孙子,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了,他们?喝着晚上一起喝酒庆贺。
他们甚至还大声招呼关大匠、盛川宁:
“老关,老盛,一起吃酒啊!”
关大匠呵呵笑了,转身就走,压根没有理会。
两条狗一样的东西,也配和咱老关喝酒?
呸!
盛川宁看看他们,背着手笑道:
“你们被殿下开革,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时间过的真快啊!”
他的话音未落,已经冷场了,众人都有些尴尬。
他看着鲁大安、田强愤怒的眼神,继续道:
“哦,田大管事当时还被打了屁股,还是咱带人打的。”
田强的老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
盛川宁摇摇头,也走了,完全不在乎鲁、田两人的感受,更不担心他们的报复,
自己的职务是陛下首肯的,朱允?即使想换人,也得找一个周全的理由,
自己暂时是安全的。
鲁大安两人的老脸被气成了猪肝,可是他们不敢发怒,盛川宁负责整个作坊的安保,真动手他们只有吃亏的份。
他们昔日的伙伴急忙上前打,
“走,咱们吃酒去!”
“恭贺两位高升,以后咱们也有靠山了!”
“两位大管事,以后可要拉小弟一把啊!”
“两位大管事,你们慢走,咱去食堂安排酒菜!”
在乱糟糟的马屁声中,鲁、田的脸色才渐渐变好了,被一群马屁精簇拥着,径直去了食堂。
暮色苍茫。
食堂里一片喧闹,里面逐渐聚集了一二十口人,都在围拢着鲁大安、田强吹捧。
他们已经敏锐地察觉,炼钢作坊变天了,以后是二殿下说了算了。
鲁、田作为二殿下的亲信,
两位新上任的大管事已经喝的醉醺醺的,在得意地吹嘘这大半年的隐忍,吹嘘自己对冶炼的高超认知。
周围的人捧哏一般跟着应和。
食堂外,盛川宁巡逻了一圈回来了,远远地看了一眼,里面的喧嚣即使隔了很远也听的很清晰。
盛川宁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鲁大安他们还不知道,今晚的作坊值勤的士兵多了不少,路口、高炉、食堂、公房都多了不少士兵。
盛川宁孤身一人去了炼钢的高炉。
高炉四周的路口是他的亲兵把守。
高炉浓烟滚滚,周围却十分冷清,一个人也没有,
往常固定的值班岗、流动哨都消失了。
就连看守炉火的工匠也都脱岗了。
盛川宁走到高炉的东侧,离高炉五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这里有围栏隔离,是出钢时的指挥位,只有大匠作才有资格站在这里,其他工匠是没有资格进围栏的。
这里曾是关大匠一个人的固定位置,每次出钢都是他站在这里指挥。
现在鲁大安、田强也有资格了。
盛川宁鄙夷地笑了,鲁、田这种废物也配站在这里?
他蹲下身,双手贴着一块青石板的外缘,稍微发力就将石板掀了起来。
就这样,他一路掀了过去,一直到了高炉旁。
月光下可以隐约看到,掀开的路边下面有一条浅浅的沟槽,里面安置了一些机关。
之后他走到了高炉的北面,那里已经放了一个木箱子。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箱盖,好像里面有一个婴儿在沉睡,唯恐手重了,惊醒里面的孩子。
拿掉箱盖,里面是两排陶罐子,一共十个,罐口被陶瓷的塞子堵死了。
每一个罐子都被厚厚的棉花包裹。
盛川宁小心拿起一个,凑过去嗅了嗅。
虽然没有打开盖子,但是他知道里面是淡黄色的油状液体。
这是殿下营造的,说是一种甘油。
盛川宁亲眼见过这种东西的威力,同样大小的陶瓷罐子,将一个山洞炸塌方了。
他捧着陶罐子,走到掀开青石板的路边,将陶罐子小心放下。
每放一个罐子他都是十分小心,唯恐掉落在地,殿下说这种甘油遇到大力碰撞就会爆炸。
自己被炸成齑粉也就罢了,耽搁了殿下的筹谋,那罪过就大了。
他将陶罐一一放下,靠近高炉放了五个,沿路放了五个。
检查无误后,他将青石板小心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盛川宁又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检查,直到完全没有瑕疵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盛川宁咳嗽一声,慢慢朝远处的公房走去。
周围传来脚步声,消失的工匠回来了,值班的士兵回到了哨位,流动哨在不远处逡巡。
夜深了,万籁俱寂。
盛川宁隐约听到了食堂传来的喧嚣。
他的心里一阵心酸,转身看向高炉。
月华如水,
高炉沐浴着清冷的月光,静静矗立,白烟滚滚。
这是殿下的心血!
这是帝国的骄傲!
是帝国冶炼皇冠上的名著!
明天下午,它会出一炉钢。
最后一炉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