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恭送军门!”
谢于道大步出了衙门,阳光有些刺眼。
站在门口,他不禁有些茫然,该何去何从?
他又突然转身,询问马庆南,
“马知府,有没有派人去通知殿下的人?”
马庆南摇摇头,
“军门,殿下在松江府没留什么人。”
谢于道故作疑惑道,
“他不是有个别院在附近吗,传闻养了一个小娘子?”
马庆南再次摇摇头,
“军门,那里的人都撤了。别院已经托付给小衙照看了。”
“撤了?都撤去哪里了?”谢于道急忙问道。
朱允通刚失踪,别院的人立刻就撤了,其中肯定有鬼。
马庆南的胖脸挤出一丝笑容,
“军门,殿下的家事,岂能是下官可以过问的。”
谢于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步走了。
他有些后悔了,没想到马庆南是块滚刀肉,说话滴水不漏。早知道如此,自己刚才该亲自去追。
希望手下能追上那个小娘子吧。
谢于道带着亲兵回了码头,留在松江府也没有意义了,还是回去继续找吧。
日上正午,晚春的阳光晒的人燥热。
谢于道却感觉从内到外的寒冷,双腿灌了铅一般沉重。
马庆南肯定会上奏疏的,事情瞒不住了,也没人敢瞒着,自己回去就要写一份请罪奏本。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很悲惨!
~
京城。
杨士奇骑马进了宝华山。
一直走到了一处陡坡下,他才跳下马,留下两名护卫看守马匹。
一个护卫背着竹在前面开路,杨士奇紧随其后。
正午的太阳有些毒辣,
不到一刻钟,杨士奇已经汗流?背。
一路走走停停,翻山越岭,越走越深,前方已经没了路,全靠护卫在前面用刀开路。
中途,护卫突然凑近,低声道,
“先生,有人在窥视我们。”
杨士奇摇摇头,
随他们去,安心走咱们的。
没有护卫才有问题呢。
又走了半个时辰,前方的半山腰出现了一个茅舍。
四周静谧,只有偶尔几声鸟鸣。
茅屋前种了不少青菜。
屋后有几棵果树,已经挂满了果子。
不远处有流水潺潺,杨士奇循声过去。
不到十步,眼前就是一汪泉水,
泉水清澈见底。
杨士奇喜出望外,急忙在下游捧水洗脸。
溪水冰冷刺骨。
杨士奇打了个冷颤,随便洗了一把脸,瞬间清凉了不少,方才站起身,冲着茅舍大声道:
“王先生,学生来看您了!”
声音在山谷回荡。
茅舍一片静谧。
杨士奇走到房屋前
片刻后,不远处的竹林出来一个老人。
正是蓝玉昔日的幕僚王行。
蓝玉的突然去世,王行当夜就病倒了,奄奄一息,一度被郎中认为没救了,
幸好当时李景天还在京城,及时出手救治,王行才没有追随凉国公去了。
蓝玉下葬后,王行离开了凉国公府,来了宝华山隐居。
王行并没有立刻邀请杨士奇过去,而是淡然地问道,
“你个小猴子来干什么?为何没去找殿下?”
杨士奇上前陪着笑
“先生,学生还有一点事情没办完,办完了就去追随殿下。”
王行摆摆手,
“老夫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没事就回去吧。”
他已经心灰意冷,无意世事。
说着,他转身就要走。
杨士奇急忙大叫:
“先生,就是殿下派学生来的。”
王行这才回过身,挥手虚邀,
“那在外面坐吧,喝一点山里的野茶。”
既然是朱允通派来的,必然和夺位有关。
如果这世上还有俗事能让王行心动,那就是帮蓝玉实现遗愿,让朱允通登上皇位。
朱允通登基,就等于违逆了陛下的意思,
只要陛下不喜欢的,王行都心里舒坦。
杨士奇见他没有赶人,松了一口气,急忙拱手道,
“那就叨扰了。”
~
门外有石桌石凳,杨士奇亲自动手,烧了一壶泉水,冲了一壶野茶。
瞬间茶香四溢。
杨士奇深嗅了一口气,
“好茶!”
王行呵呵笑道,
“别拍马屁了,什么事,说吧?”
杨士奇解释道,
“先生,殿下留下奏疏,想请先生帮着把把关,润润色。
王行有些意外,
“殿下留下了奏本?人都去东海了,还惦记朝廷呢?”
杨士奇点点头,从竹篓里拿出一叠纸,双手奉上,
“先生,这就是。
王行指着茶杯,
“你自斟自饮。”
他则接过奏疏,仔细看了起来。
杨士奇也不见外,先给王行倒了一杯,才给自己斟上。
端着茶杯,悠然地四处眺望,远山如黛,满目苍翠。
松涛阵阵,鸟鸣幽幽,
山风不时卷过,吹去了杨士奇一身的暑气。
喝了一口茶,两肋生风,飘然欲仙,他有些羡慕起王行的日子了。
一炷香后,王行看完了,将奏疏放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他不由地叹了一句,
“老夫很久没看这么精彩的东西了。内容精要,很有意思。”
杨士奇哈哈大笑,得意地问道:
“先生,猜猜谁写的?”
王行却感慨道,
“都是殿下写的吧?这里面的内容,老夫之前都听殿下聊起过。不过,殿下当时只说了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应该是后加的,是对前者的延续和补充。”
“而这个后加的偏偏是最有价值的。”
杨士奇微微颔首,佩服道:
“也就殿下的奇才,能想到这些惊天动地的内容。学生当时看了也是拍案叫绝,惊为天人!”
王行看了他一眼,淡然道:
“两份奏疏,都是以殿下的名义呈送吗?”
杨士奇促狭地笑了,反问道,
“先生以为呢?"
王行冷哼一声,
“小猴子也来考咱?士绅一体纳粮‘这份奏疏要是送上去,天下的官绅、读书人都会恨死他的。”
“殿下就不要考虑皇位了,因为皇位和他彻底没关系了。
杨士奇摇摇头,笑眯眯地回道:
“第一份,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的奏疏,是以殿下的名义送;”
“第二份,士绅一体纳粮殿下的意思,是让朱允?的人去送吗?”
王行有些惊讶,不由地看着他,疑惑道:
“二殿下的人?会愿意吗?谁会这么大胆,就不怕他的祖坟让人给创喽?!"
杨士奇一摊手,
“学生也是如此,但是殿下说他有办法,咱就没再细问下去。”
说着话,他给王行斟了一杯茶。
王行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也许殿下收买了朱允?的手下,也许殿下另有奇计。
王行拿起了第一份奏疏,
“田赋、徭役及其他杂税合并为一条,按亩折算征收铜钱,百姓不再缴纳粮食,这条解决了杂税太多,百姓负担过重的问题,但同时也留下了一个漏洞。”
“请先生明言。”杨士奇放下茶杯。
“让百姓只缴纳铜钱,朝廷没有这么多铜钱的。”王行解释道。
杨士奇十分惊讶,
“先生,朝廷现在不缺钱的。”
王行摇摇头,“朝廷刚开国,但是现在铜已经有些紧张了。再过几年就必然会出现铜荒。
“那先生以为呢?”
“粮食一半、钱一半,或者干脆还是粮食。”王行建议道。
杨士奇摇摇头,
“先生,缴纳粮食容易被小吏盘剥,淋尖踢斛,农夫损失很大。”
他常年生活在底层,深知百姓缴纳粮食的时候遭遇的不公。
王行不禁冷哼一声,
“收铜钱就没有问题?百姓要卖粮食才能换来铜钱的。”
“丰年的时候,必然谷贱伤农。
“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又必然大幅涨价。”
杨士奇张口结舌,半晌才坦然地承认错误,
“先生说的是,是学生疏忽了。”
王行捏着茶杯,他又补充了一句,
“官绅把控权力,百姓如鱼肉,无论是缴粮食,还是缴铜钱,代价都是不可少的。’
杨士奇犹豫道,
“百姓,缴纳粮食被盘剥,缴纳铜钱也被盘剥,就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吗?”
王行捧着茶杯,悠悠地回道,
“殿下说,等他坐了那个位置,会有办法的。”
“先生,什么办法?”杨士奇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
王行摇摇头,
“殿下当时没继续说。”
喝了一口茶,他拍拍奏疏,又说道,
“还有,‘重新丈量全国土地,清查漏税田产”,谁来查?官员!”
“如何让这些官员用心办事,而不是敷衍塞责,或者中饱私囊,帮着大地主隐瞒土地?”
“这些都要在细节上明确规范。”
杨士奇连连点头,
“先生所言极是,学生听了也有所得。”
接着,他又补充道,
“殿下说过,在丈量土地之前本来该推行一个考成法,严格规范官员的行为,留优汰劣,可是考成法目前不适合提出来,因为陛下的身体不好,已经没时间推行了。”
王行微微颔首,
“这才对啊!有了考成法,后续的一条鞭法、摊丁入亩才能顺利推行下去。”
“不过没有考成法也没关系,殿下肯定是要借助陛下开国君王的威望来硬推的。”
杨士奇点点头,
“殿下确实是这么说过,现在吏治清明,陛下有绝对的权威,没有考成法一样可以推行。
王行询问道:
“陛下身体如何?"
也就是在这荒野,他才能肆无忌惮地问出这种杀头的问题。
杨士奇摇摇头,
“不好!”
喝了一口茶,他又加重了语气,
“很不好!”
“炼钢作坊爆炸后,陛下就生了重病,身体愈发的亏了。学生近距离见过两次,衰老的很厉害。
王行看着远方的山色,淡然的眼神里多了很多神采。
良久,他回过神来,
“士奇,你先回去吧。大体方略很好,但是细节上需要微调。明日,老夫派人给你送去。
朱允?以后要么“清君侧”,要么“靖难”,没有其他可能。
既然能恶心一下朱洪武,还能扶持老公爷的后人登基,王行十分乐意相助。
太阳西斜,山风有些冷了。
杨士奇下山了,王行跟着相送。
走出一片竹林,杨士奇劝道:
“先生请留步。”
王行停住脚步,突然问道,
“殿下为何不留着自己推行,反而现在提出来。”
四周无人,杨士奇说话自然毫无顾忌,
“先生,学生揣测,殿下是考虑到革新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与其等殿下自己登基后去做,引起朝野动荡,不如现在请陛下去做。”
“等殿下继位了,有了前朝的基础,只需要修修补补即可。”
顿了顿,杨士奇继续道:
“至于官绅一体纳粮,陛下一定会十分心动的。但同时,天下都必将为之震动,官绅也必然群情汹汹。”
“陛下如果实施一体纳粮,天下势必群起反对。按照陛下的性格,也必然迎难而上,铁腕推行,为殿下以后的推行开了先河,打下了根基。’
“即便陛下不采纳一体纳粮,或者部分地用了,至少也留下了一个引子,殿下登基后再用,天下不会如此震惊。”
他说的很直白,殿下就是要利用陛下。
王行微微颔首,
“士奇,山路崎岖,多加小心。”
看着杨士奇的身影消失在山崖后,王行才转身回去。
刚才的考校,杨士奇的答案让他很满意。
殿下屡次夸赞杨士奇是宰辅的大才,
今天见了,他相信了殿下的判断,此子未来必然位极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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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行回到茅舍,没有一丝耽搁,立刻拿着奏疏进屋了,
点起蜡烛,摊开了奏疏。
他看到奏疏的时候,就彻底明白了朱允?的打算,
陛下一眼就能看出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对朝廷的好处,就陛下的那个性子,必定会采纳的,
推行新政需要时间,没有三五年是看不到效果的,
这期间,天下必然因为革新而动荡,偏偏老皇帝身体不好,朱允?的权威不够。,
这样朝廷就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关注殿下的动静,他可以更从容地积蓄力量。
如果洪武再采纳了“官绅一体纳粮”,相信殿下做梦都能笑醒,那简直就是神助攻。
王行很早就追随凉国公,亲眼见证了大明的建立,经历了朝局的动荡起伏,从来都是洪武大帝利用别人,收割敌人,打压臣子。
殿下竟然想着利用洪武大帝!
殿下果然非常人也!
王行死灰一般心的又燃起了红色的余烬。
深吸一口气,拿起毛笔,在朱砂墨里滚了滚,
老夫今天就助殿下一臂之力!
王行呵呵笑了,
“陛下,草民来给奏疏润润色,让您看的更尽兴!”
说着话,他已经落下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