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的浮云如飞地飘动,不时洒下零散的雨星。远处的天边,时而亮起一道裂空的利闪,隐隐滚过沉闷的雷声。
时已二更,但太尉府依然没有入睡,倒不是适才的暴雨使得人们没有安歇,而是朝中的不稳定使这执掌兵权的太尉周勃难以成眠。
吕后专权,高祖的子孙一个个死于非命,周勃觉得自己如芒在背,有愧于高祖的在天之灵。
周勃伫立在后园的假山旁,痴痴地注视着池水中的假山倒影想心事。那奇形怪状的太湖石,就像压在他的心头,使他喘不过气来。
周亚夫放慢脚步,轻轻靠近父亲身边,他担心打扰父亲的深思,不敢有过大的响动。但他又不忍父亲陷入难以自拔的愁苦中,忍不住还是上前提醒:“父亲,心有大事委决不下,何不找左相陈平共通心曲。”
周勃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显然儿子的话拨动了他的心弦:“亚夫,你的话倒是提醒了为父。”
“陈相爷虽说城府较深,但他忠于高祖的赤心却是天日可鉴。”周亚夫阐明自己的观点,“陈平是可以信赖的。”
“我儿之言甚为在理,待明日为父设法与他相见。”周勃又道出心中的忧虑,“已经两日没有宫中的消息了,也不知吕雉病势如何,张然他为何连续两天未来通风报信。”
“想必是没有大事,或许是不方便难以脱身。”周亚夫自有见解,“不论有无消息,吕雉篡权之心已是昭然若揭。而父亲必被视为吕氏一族夺取刘氏皇权的绊脚石,吕后她必欲除之而后快。父亲不得不防啊。”
“为父岂能不知,看来同吕氏的决战已是在所难免。而且就在吕雉死亡前后,吕氏必有动作。”
周亚汉匆匆来到,他是周勃的侄子,因自小父母双亡,由周勃将他养大,视如己出,堪称疼爱有加。他明白此时此刻周勃最关心的是什么:“父亲大人,谒者令张然来了。”
“好,快请。”
张然已是来到近前:“参见太尉。”
“为何两日不见?”
“吕更始那厮看得紧,委实走不开。”
“可有新的情况?”
管家又来禀报:“老爷,宫中宦者令钱大人来传懿旨。”
“啊?”周勃一怔,“所为何来?”
“太尉,千万称病,不可领旨进宫,下情容小人详告。”张然急切叮嘱。
“却是为何?”周勃急问。
“此刻不及细说,太尉快快卧床装病就是。”
周勃料到宫中定有阴谋,就快步进入卧室,上了床榻,蒙上锦衾,只露出双眼。少许,钱贳仁由周亚夫陪同走入房中。
周亚夫轻声呼唤:“父亲,钱大人来传懿旨。”
周勃有气无力地说:“钱大人,下官偶感风寒,体力不支,不能起床接旨,多有不恭,乞请见谅。”
“太尉真的不能起床?”钱贳仁显然是不信任的口气。
周亚夫代答:“家父已是病倒两日了。”
“真是怪哉,娘娘千岁宣你进宫,那边陈相爷也偏偏有病,这都赶一块了。”钱贳仁照直揭短。
周亚夫淡然一笑:“陈相爷年事已高,生病在所难免,家父偶感风寒,也属风云不测,请公公转奏娘娘,待病体稍愈即便进宫。”
钱贳仁俯身下去,几乎与周勃鼻尖相碰:“太尉,醒醒。”
周勃不好作答,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周亚夫见状言道:“钱公公,家父病中,意欲沉睡,还请前面用茶说话。”
钱贳仁明白,这周勃肯定是请不去了:“茶就不必了,待我进宫向娘娘回话。”说罢,他转身离去。
周亚夫跟在后面,将钱贳仁一直送出府门。目送钱贳仁去远,他正待转身进府,墙角闪出一个人来。他定睛细看,不禁大为意外:“陈相爷,怎么是你?!”
陈平步上台阶:“老夫到了府门,恰值钱贳仁走出,故而避在一旁。”
“相爷深夜光临,定然有所见教。”周亚夫侧身相让。
陈平边走边说:“令尊没有随钱贳仁进宫,老夫也就放心了。”
“钱贳仁声称相爷染病,那么家父也可有病在身哪。”周亚夫说罢,二人相视笑起来。
周勃与陈平在客厅相见,未及寒喧,周勃抢先说道:“张然张大人从宫中来,想必是通报吕雉消息,可请他先行来见。”
“如此最好。”陈平乐得赞同,他也急于了解吕后动向。
张然进入客厅,见到陈平在场,显得分外高兴:“相爷也在,最好不过。”
周勃急切地想知晓宫中内情:“你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本官进宫,但不知宫中情况如何?”
“宫中肯定有变。”
“说说看。”陈平催促。
“那卫尉吕更始调动队伍,已将宫中谒者全部替换,据悉还在未央宫内设下伏兵,太尉与相爷如若进宫,只恐是凶多吉少。”张然说明内情,“故而下官让太尉称病不能奉旨。”
周勃看看陈平:“相爷,看来吕后可能已是驾崩。”
陈平点头:“据老夫昨日得报,吕雉业已病重,极有可能已死,但总要有个确切消息,才好决定对策。”
周亚汉匆匆走进厅来:“禀父亲大人,朱虚侯刘章有要事求见。”
周勃看一眼陈平:“刘章倒是我们的人,一起见面谅也无妨。”
“未尝不可。”陈平分析道,“想来也是为吕后之事。”
周勃吩咐:“请他进见。”
少许,刘章由周亚汉相伴进入,与周勃、陈平见礼落座后言道:“二位大人没有进宫,我也就放心了。”
“怎么,宫中莫非有阴谋?”周勃问道。
“正是。”刘章擦拭头上的汗水,“吕后已赴黄泉,吕产、吕禄在宫中策划,定是要先除去二位大人而后快。”
张然如释重负:“怎样,可知吾言不虚。”
周勃早已有意剪除诸吕,此刻下了决心:“相爷,与诸吕决战,现在是非打不可了。”
“而今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只是诸吕握有兵权,特别是掌握着南北二军,若欲除之谈何容易。”陈平点明了困难。
刘章站起来:“刘姓王侯不下数十,大家戮力同心,又何愁诸吕那几头烂蒜不除。”
陈平看看刘章:“此言在理,但需有人从中联络,而遍观朝野,最有实力者当属朱虚侯兄长齐王。”
周勃觉得说到了点子上:“齐王兵强马壮,只要他振臂一呼,定能群起响应,则大事可成。”
刘章当即表明态度:“齐王吾之胞兄,在下当尽快游说他起兵反吕,愿陈相爷周太尉在京城为内应。”
“这是自然。”周勃鼓励刘章,“我等不会坐候齐王起兵,愿和朱虚侯联手伺机夺取南北二军兵权。”
“在下定将全力配合。”刘章倒是爽快。
陈平提醒:“侯爷,夜长梦多,先下手为强,动员齐王起兵是越快越好。”
刘章拱手告别:“在下连夜准备,明日一早成行。”
周勃吩咐:“亚夫儿,送朱虚侯。”
“遵命。”周亚夫将刘章送至府门。
时近子夜,大街上寂无行人。刘章催马如飞,很快回到府门。管家接过马缰急切地告知:“老爷,你可回来了,东牟侯爷已等您许久了。”
刘章快步走向客厅,他明白自己的弟弟刘兴居夤夜来访,定有急事大事。脚一迈进厅门,他便急不可耐地叫道:“弟弟,何事都等不得明天?”
东牟侯刘兴居站起身:“兄长,你许久方归,那周勃定是与你深谈。”
刘章心想,关于说服兄长齐王起兵之事,正该同弟弟刘兴居商量,他来得正好,便道:“周勃与陈平都想要我们的兄长齐王起兵,诛除诸吕,恢复汉室天下。”
“这么说,那吕后她已经见阎王去了?”
“确切消息,吕雉在一个时辰前已是呜呼哀哉了。”
“好,我们刘家翻身的日子到了。”刘兴居显得很是兴奋。
“弟弟,深夜前来,莫非有事?”
“兄长,舅父到了,在我家中。”
刘章明白,他们的舅父驷钧,是长兄齐王的亲信幕僚,没有大事是不会轻易进京的,急问:“他来所为何事?”
“探听消息,齐王想要有所动作。”
“怎么,他要向诸吕开战?”
“看来,这一步他是非走不可了。”
“太好了!”刘章喜笑颜开,“周太尉与陈相爷还要我去动员他起兵,显然这用不着再费周折了。”
刘兴居还有隐忧:“兄长,你想过没有,还有一件大事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是何等大事,被你说得这般严重?”
“诸吕剪除之后,这皇位该由谁坐?”
“那是后话,待成功诛灭诸吕之后再议。”
“不行,丑话得说在前头,皇位得先有归属。”
“那你说该由谁登基?”
刘兴居眼珠转转:“兄长你就坐得。”
“不可,我是无论如何坐不得这皇位的。”
“怎就不可?”
“我这个人一向懒惰,无意于此。”
“既是兄长无意,小弟我如何?”
“你?”刘章晃晃头。
“怎么,兄长不肯玉成?”
“恕为兄实话实说,你我皆为侯位,前面还有十数个刘姓王,这皇位还轮不到我们。”
刘兴居诚恳地说:“兄长,若小弟能登上皇位,兄长自然是富贵荣华无人可以匹敌。”
“愿望归愿望,但现实总是现实。你登王位,我们的长兄齐王那一关只怕就过不去。”
刘兴居点点头:“还真被你言中了,驷钧舅父此番进京,意思已很明白,齐王起兵除掉诸吕之后,这皇位须得归他。”
“这,你我倒是可以认同。”刘章说道,“但你我的认可不管用,关键是看周勃与陈平是否同意。”
“倘若他们意见相左呢?”
“那,也要说服他们二位。”刘章谈出他的道理,“眼下只有齐王拥有可以与诸吕抗衡的兵马,清除诸吕非他起兵不可,不然诸吕得势,我刘姓王侯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看来,只能答应齐王的皇位了。”
“你我弟兄要合力劝说太尉与丞相。”
“好吧,我听兄长的。”
次日上午,在周勃府邸,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和齐王的代表驷钧,与太尉周勃、丞相陈平酒意正酣。
周勃举起一杯酒来:“二位侯爷和驷大人难得光临鄙舍,请满饮此盏,权为各位接风。”
驷钧端坐未动,阳光刚好投射到他的脸上,使得他那满脸络腮胡须越发显得挓挲。他撇撇嘴:“我看咱别费耗时间兜圈子了,干脆把话挑明了,将那诸吕灭了之后,这皇位到底属谁?”
周勃瞥一眼陈平,见他没有任何表情,便依然还是先前说过的话:“此事不急,待除掉诸吕后再议不迟。”言罢,使劲瞪一眼陈平。
陈平明白周勃这是不满了,便接过话来:“驷大人,现下当务之急是剪除诸吕,我们成功之后,凡事都好商量。”
“不行。”驷钧态度蛮横,“丑话必须说在前头,这皇位属谁要先有定论,免得到时候费口舌。”
周勃反问:“那驷大人的意思是谁当登皇位呢?”
驷钧摊牌了:“这还用问,自然应是齐王。要不然谁肯起兵冒这个风险,有道是无利不起早。”
周勃对驷钧那不可一世的样子甚为反感,便带着气稍加反驳:“听驷大人的话,是没有商量余地了?”
“正是。”驷钧毫不退让,“咱把话挑明,如二位赞同齐王登基,齐王就起兵反吕,否则,齐王便拥兵自保。”
“那诸吕不会发兵去进剿吗?”周勃问道。
驷钧嘿嘿冷笑几声:“诸吕得手,首先要清除的是太尉和丞相,以及京城刘姓王侯,齐王远在临淄,诸吕打来尚需时日,而且齐王手下有兵将,交手之后,胜负还未可知。”
周勃气得涨红脸:“驷大人是要拿我们做挡箭牌了。”
“若不能同心协力剪除诸吕,各自为战,只能是被各个击破的悲惨下场。”驷钧仍是带有威胁的口吻。
刘章见状插话道:“各位,请容我一言,遍观刘姓诸王,唯齐王望重且兵力强大。眼下确需齐王起兵振臂一呼,除掉诸吕,我们才好自保。齐王出力,皇位自当属他,我想太尉与丞相是要恢复高祖基业,就要保刘姓人做皇帝,如此看来,齐王登基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