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阴云越积越厚,一阵凉风刮过,雨丝儿轻轻飘落下来。那雨丝细得若有若无,像是扯不断的愁思,无尽无休,了无尽头……
袁盎跪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任凭雨丝浸湿他的衣服,他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袁盎也没有回头,也没有斜眼打量,就像是这个世界再没有别人,再没有可以让他动心的事。
“袁盎,你为何不求饶,而且是一言不发。”刘恒站在了他的身边。
袁盎还是脸都没扭:“万岁欲将臣处死,臣心甘情愿。”
“怎么?朕倒是没听说过愿死之人。”刘恒问,“朕要将你处死,你真的就不恨朕吗?”
“臣还要感谢万岁呢。”
“这却为何?”
“因为万岁已应允,免了我主吴王的死罪。”袁盎双眼望天,“主人不死此愿已足,我身一死又何惜哉。”
刘恒不觉一怔:“这么说,你来告密,不是为了卖主求荣,而是要保主人的性命。”
“万岁,死前我还有一言奏明。”
“你终于还有话要说。”
“圣上,吴王千岁派臣去往南越王赵陀处,意欲联合南越共谋天下。而臣在赵陀那里,劝赵陀不要铤而走险。”
刘恒很感兴趣:“你为何背弃主人的意志?”
“臣看得清楚,凭吴王和赵陀的力量,是会给国家带来麻烦,但决难颠覆大汉。他们若敢于冒险,只能是自取灭亡。我这样做,正是最好地保护了主人生命。”
刘恒不觉点头:“你想要奏闻的是……你为朕出力了?”
“非也。”袁盎毫不居功,“臣要禀告万岁是另有大事。”
“啊?”刘恒不得要领,“奏来。”
“万岁,那赵陀认为臣所言有理,特别是万岁放还他的义子,赵争也进言说,万岁答应赵陀,只要削去帝号,就许他照领旧地,仍为南越王。赵陀已然动心。”
“据边报,那他为何又征集大军,准备北侵呢?”
“咳,”袁盎叹息一声,“本来是很好的局面,谁料赵陀祖籍真定来人,言称赵家祖坟被掘,亲人下狱。赵陀这才恼愤成怒,发狠要与万岁决一死战。”
刘恒听后,连连跺脚:“张武误我大事,误我大事!”
“万岁,臣以为赵陀已有归顺意向,应尽量避免征战,否则战衅一开,难免生灵涂炭。”
“依你之见,赵陀归顺之事,还有回旋余地了?”
“臣想,只要以诚相待,赵陀还是明理之人。”
“好,袁盎,朕赦你无罪。”
“谢万岁不杀之恩。”
“朕要斩你,是有道理的,你背主求荣,自然该杀。”刘恒言道,“朕今赦你,亦有道理。你不是为个人荣华富贵,而是为主人开脱,特别是为国家计。朕不但要赦免你,还要奖赏你。”
袁盎业已起身:“臣不敢受赏,只愿赵陀归顺,天下太平。”
“袁盎,随朕返回偏殿,朕要给张武一个好瞧。”
“万岁,请恕臣直言。”
“只管讲来。”
“张武张大人,本是代国的郎中令,乃万岁亲信,入朝之后,尽人皆得高升,唯他仍任原职,可张大人毫无怨言,依然是尽心尽责。万岁将他外放连贬数级,仅任县令,张大人依旧忠心事国。他挖掘赵陀祖坟,意在毁坏赵家风水,其意是为国为君,只是他没有万岁那样远大的战略目光罢了。因而,张大人所为无罪,若因此而降罪于他,则张大人冤哉。”
刘恒当然不能将张武涉嫌杀害小三小四之事对袁盎明言,但他承认袁盎一番议论很有道理,便道:“如你所说,朕不当惩处张武?”
“臣以为,像张武这样忠心为国之人,不应外放小用,而应留在身边加以重用才是。”
刘恒听后,若有所思。
凄风苦雨,使得园中的月季花零落成泥。几只蚂蚱蜷缩在光秃的花干下,任凭着风雨的侵凌。一对锦鸡可不顾这恶劣的天气,扑过来就要啄食。蚂蚱腾地飞起,侥幸逃过了一劫。
济北王刘兴居手端着酒杯,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似乎有所感悟。
身后飘来一股兰麝的香气,刘兴居知道,这是自己的红颜知己“一枝梅”到了。他动情地转过身去。
面前是永远身披一袭黑色梅花披风的青年女人。风姿绰约,亭亭玉立,永远是那么可人。
“王爷千岁,干吗一个人在这发呆?撇下奴家不管,叫人好不凄凉孤单。”一枝梅说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刘兴居一把揽住她的蜂腰:“我的梅,实不相瞒,方才我是出神了。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死亡的威胁。”
“千岁何出此言?贵为王爷,新皇宠幸正隆,风光无限,前途无限,面前是盛开的鲜花和饮不尽的美酒啊。”一枝梅将她那粉面轻轻蹭那刘兴居的鼻尖。
“说什么贵为王爷。生死穷通还不是刘恒一句话,说不定哪天他不高兴了,我就要人头落地。”
“还不至于这样无情吧?”
“登上皇位和保住皇位,从来都是血淋淋的。”
“既是这样,王爷你何不想方设法也做做这个皇帝?”
“我何尝没有想过。”刘兴居无限感慨,“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也曾几次同王兄刘章议及此事,可是城阳王他总是坚决反对我染指皇位,这让我的进取心大受挫折。”
“事情要想成功,还得靠个人努力,何必依赖别人。”
“本王也曾反复想过,仅凭我自己的力量难以同刘恒抗衡。”
“那就设法联合反对刘恒的力量。我就不信天下王侯都铁了心扶保他。”
“而今有个王爷,已主动来联系我,要合手对付刘恒。”
“但不知是哪家王爷?”
“吴王刘濞。”
“这岂非求之不得?”
刘兴居摇头:“吴王是我的长辈,他经营多年,势力强大,我若与他联合,事成之后,不过是他的垫脚石而已。”
“那么,你就还去找城阳王,毕竟是一母同胞。”
“咳,我的兄长已是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没用了。”
“难怪王爷在这里愁肠百结。”一枝梅眼中射出一丝杀气,“凭我的轻功,我去代邸投信易如反掌,将刘恒结果了也毫不费力。”
“没用。”刘兴居反对,“一则皇宫内苑戒备森严,万一失手……没有了你的日子,我真不知如何过;再者说,既或能够将刘恒除掉,到时候也轮不到我坐皇位。还是为别人做嫁衣了呀。”
刘兴居这样,弄得一枝梅也没有了主意:“那该如何是好?”
刘兴居思忖片刻:“且将这想法埋藏在心底,以后若有机会,再相机行事。”
一枝梅紧紧依偎在刘兴居胸前:“那你可要开心地活着,千万不能每日长吁短叹的。”
“有你这样千娇百媚的美人,我怎么会呢。”他二人忘情地相拥在一起。
周勃的府门前,可真是冷落萧条车马稀了。往日那种宾客盈门的情景已是不见,门可罗雀是今日周府的真实写照。周勃站在照壁前,望着空洞洞的大门出神。自己已辞去相位,也不是太尉,无官一身轻,这个轻也是无足轻重,没有人再理会了。按照刘恒的旨意,他这无官之人,应当回到他的封地绛县。可是他迟迟不愿离开这风云际会的京城。这些年来,他已习惯了在政治风云的颠簸中生存,已经难以适应平淡和宁静。
门前来了一顶官轿,已然门庭冷落的周府有人来访了。
周勃兴冲冲亲自迎出,他认出官轿内下来的人是灌婴。有句话叫“今非昔比”,如今的灌婴可不能小视,正是他接任了周勃的丞相。而这丞相不仅不分左右,还取消了太尉一职,就是说以往太尉的兵权而今也全归了丞相,灌婴已是文武大权集于一身。
虽说灌婴过去曾是自己的部下,现时周勃只有一个虚名绛侯。他对灌婴不敢怠慢:“灌丞相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灌婴倒还尊重周勃:“绛侯过谦,灌婴怎敢劳驾前辈出迎。”
周勃当然不会说正在门前望风:“灌丞相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老夫亲迎理所应当。”
二人揖让着进入客厅,落座奉茶后,周勃问:“灌相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敢问绛侯何时动身离京?”
周勃一怔:“怎么,是来赶老夫回封地?”
“在下不敢。”灌婴想了想也就直说了,“这是万岁的旨意。”
“啊,原来如此。”周勃暗自神伤,“我周勃扶保当今万岁登基,可算得不惜性命,万岁竟这样不能容我,怎不叫人心寒?”
“绛侯慎言。”灌婴规劝,“京中滞留王侯甚多,万岁想绛侯若不带头,其他人更难劝走。”
“好,好,”周勃还是有气,“老夫不会令灌相为难,我尽早离京就是。”
“尽早须是何日,还请绛侯明示,下官也好向万岁复旨。请绛侯见谅。”
周勃已明白是刘恒要他立即离京,便没好气地回答:“烦请灌相禀明万岁,我现在就收拾打点行装,明日一早即回返封地。”
“既如此,明日一早下官来府上送行。”
周勃刚想说“不敢劳动大驾”,忽然想到这是刘恒派灌婴前来监督,又是没好气地敷衍一句:“那就有劳了。”
灌婴走了,身任将军之职的周亚夫回来了。问明情况后,他劝道:“父亲大人,万不可同皇上呕气,常言道天威难测,臣下怎能和皇上较劲,须防皇上动怒,会有生命之忧。”
“刘恒小儿也太过分了,卸磨杀驴!咋就不想一想,没有为父,哪有他的皇位?!”
“为臣子者最忌功高震主,父亲远离京城,就是远离祸灾,儿以为明日离京是最好的决策。”
“咳,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周勃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
落叶纷纷飘飞,秋意随着雁去渐浓。赵家祖茔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上百号工匠在紧张地施工。
张武兢兢业业地在现场监工,赵弘逐一验收。
张武在长安时遭到刘恒训斥,圣谕命他不但要恢复赵氏祖坟的原样,修得还要比过去更加庄重肃穆。而且刘恒的旨意特别说明,这个工程必须赵弘认可同意才算完成,所以张武诚惶诚恐,逐项请赵弘验看。那虔诚劲儿令赵弘都觉不安。
反正是皇上出钱,张武是下决心让赵弘满意,让万岁消气。
由真定县花费五百两白银选购的羊脂玉香炉,摆在了祭殿的供桌上,张武恭恭敬敬地点燃三柱香,插在香炉里,这才回过头来,征询赵弘的意见:“二员外,您看,这一切可还都满意?”
赵弘没有说话,他也供奉上三烛粗香,然后顶礼膜拜:“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后代无能,致使惊扰了你们的在天之灵。幸得当今万岁英明,而今重修了陵寝,列祖列宗们可以安息了。”
“对,对,今后再也不会打扰了。”张武不放心地再问,“二员外,对这一切满意否?”
“万岁对赵家天高地厚,我已是无话可说,唯有感激而已。”赵弘转身对着长安方向遥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既然二员外已经满意,即请遵旨与我返回京城。”张武提出要求,“这是离京时万岁吩咐的。”
“好吧,听张大人的。”赵弘也有牵挂,他的六弟赵信还留在长安,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张武叫了一辆双马轿子车,载上赵弘,直奔京城而去。
绛县的绛侯府可是格外热闹起来,离开家乡数十年的周勃,在历任太尉和左丞相之后,今天回到了祖籍。尽管周亚汉为造绛侯府曾闹得民怨冲天,但人们对周勃还是充满了景仰,都为家乡出了这么一位名震朝野的高官而自豪。特别是他诛灭诸吕,扶保刘恒即位的事儿,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都说他是匡扶汉室的一号功臣。周勃进县城时,可以说是万人空巷,人们扶老携幼争相一睹大英雄的风采。周勃感动得在马上连连拱手致意,他的儿子周亚夫更是在马上向乡亲们鞠躬不已。
周勃进了府门未及喘息,管家就来禀报:“侯爷,有一贵客已在府中等候三天了,急着要拜见。”
“噢,何方贵客?”
“是吴王刘濞派来的特使顾丰。”
“他有何事呢?”周勃看了看周亚夫,“亚夫,你说他是为何而来?”
周亚夫不假思索:“吴王一向很不安分,据说当年高祖皇帝封他吴王后便已后悔,道他蓄有反心。此来只怕是没有善意。”
“且不论吴王派人何意,见过后自然明了。”周勃传命管家,“着他即刻前来相见。”
没过多一会儿,顾丰上前参拜:“叩见侯爷。”
周勃直言发问:“吴王派贵使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顾丰说道,“我家王爷获悉侯爷辞相返归故里,素知侯爷一向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恐用度不周,特派小人送来马蹄金一百锭,望乞笑纳。”
周勃当即推辞:“老夫与吴王素无来往,不敢轻易收受这等厚礼。还请贵使向吴王美言,休怪我不恭。”
“请恕在下直言。”顾丰致礼说,“吴王得悉侯爷罢相,甚感不公。想侯爷为保当今万岁登基,可称是披肝沥胆肝脑涂地,万岁怎能这样对待功臣!这实在是说不过去呀。”
“贵使怎可诋毁皇上?辞职是我亲自提出,与皇上何干?以后再不可如此言讲,否则我将奏明万岁。”
“绛侯就不要自欺欺人了,事情是明摆着的,万岁不该这样对待功臣。”顾丰又说,“侯爷在绛县不比在京城,还应时刻有所防备。吴王决定赠五百匹军马并铠甲与侯爷。马匹已在路上,随后就到。”
“这,万万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