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要靠万岁明断了。”
“虽说是圣旨调你们一干人犯进京,可万岁哪有时间亲审你的案子,十有八九还是由御史问案。”差官说,“你只有一线生机,那就是看米行老板于方能否不丧良心,他的佐证对你至关重要啊。”
淳于公叹息一声:“咳,听天由命吧。”
他们的对话,缇萦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当天晚上,她给父亲洗过脚后,便溜到了于方的房中。
为了避免串供,进京的人犯都是单室独处的。于方一见缇萦,诧异地问:“你来做甚?”
“于伯伯,我打来一盆温水,你赶了一天路,得泡泡脚解解乏,才能睡个香甜的安稳觉。”
“这可使不得,我生受不起,洗脚水给你父亲端去吧。”于方起身就把缇萦往外撵。
缇萦将水盆放在地上:“于伯伯,我父业已洗过。来,你脱去鞋袜,我给你洗干净。”
“什么,你洗?这万万不成。你小小年纪的女娃,我怎能让你洗脚,还不折了我的寿!”
“于伯伯,你就不要推辞了。”缇萦蹲下就给他扒鞋。
于方闪身躲开,他眼睛一眨心有所动:“孩子,你来给我洗脚,一定是有所求,有事尽管说。”
“于伯伯,没事,就是想给你洗脚。”
“别骗我了。”于方本是商人,人情世故尽知,“有道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快说吧,何事?”
“其实,不说于伯伯也明白,还不是我父亲被冤之事。”缇萦说着,泪珠儿掉落下来。
“孩子,你父亲他可曾答应县太爷孟强开仓赈灾?”于方发问。
“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呢。”缇萦表白道,“于伯伯你想,家父身为太仓令,他明白没有圣旨擅动国库是要杀头的,他怎能敢答应县令呢?这是县令他假借我父之名,以便他趁机捞一把呀!”
于方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太仓令大人不会如此糊涂。”
“万望于伯伯到京被审时,为我父剖白,要不然我们全家就没有活路了。”缇萦说着跪倒在地,“伯伯,我给您叩头了。”
“孩子,快快起来,不要行此大礼。”于方大为感动,“太仓令大人生有这样孝顺懂事的女儿,胜过男儿十倍。我于方到时一定秉公直言,要不然也对不起孩子你这一跪。”
缇萦再次跪倒,重重叩了一个响头:“多谢于伯伯对我家的大恩大德!”
数日之后,一干人犯到了长安,御史孙敬立即提审了所有犯人。淳于公坚决否认曾授权孟强放粮,更不承认与孟强合伙私吞粮款。而于方则供认曾收购库粮一百石,并将粮款交与了孟强。这样,孟强贪污粮款的罪行便***。
孙敬将审问结果上奏刘恒。刘恒当时决断,孟强斩立决,而淳于公和于方亦有牵连之罪,由孙敬处置。
按大汉律条,有三种刑罚可供孙敬选择,即鲸刑,也就是脸上刺字。还有割鼻子的肉刑,第三种便是斩左、右止,也就是砍掉左脚或右脚。而孙敬向来以严厉著称,他给文帝上了奏报,决定淳于公斩左,而于方斩右。
消息传来,淳于公和于方都仰天长叹,缇萦更是和父亲抱头痛哭。哭过多时,淳于公擦擦泪:“女儿,不要哭了。此番不但保得了全家性命,还保住了为父的性命,这都全亏你呀。要不是你感动了于方,说不定为父也被处死了。”
“父亲,那您被斩断左足,今后还如何生活啊。”
“那总比没有命好哇。”
“不,我要保住父亲的这只脚。”
“傻孩子,御史上报,皇上钦定,这岂是你能改变的?”淳于公一脸茫然,“今后我就离不开拐杖了。”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过来:“淳于公,上堂。”
“是不是要行刑?”
“知道还问,痛快走!”
淳于公被带走了,缇萦悲痛欲绝,几乎晕倒在地。
差官看着她发出冷笑:“你就是哭死在这里又有何用?赶快想办法救你的父亲要紧。”
“差官大叔,我的方寸已乱,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办法倒是有,就看你了。”
“我,”缇萦感到茫然,“我能怎样,大叔,只要能使家严不受斩左之苦,我便死也心甘情愿。”
“命倒是不必丢。”差官告知,“朝中早有明律,犯官之女若充做官奴,以身相代,即可赦免刑罚。”
“真的?!”
“这还有假。”差官叹口气,“只是身为官奴之后,也许做奴仆,也许为官妓。为官奴的滋味可是不好受哇。”
缇萦小小年纪,此刻倒是凛然:“身体肤发,受之于父母。为了父亲,便这条命没有又有何惧哉!”
“你父还说生女无用,此时此刻,还非得女儿不可,要是男孩还不管用了。”差官感叹,“真是个孝顺女儿。”
“差官大叔,那该怎样告知御史大人。再晚一会,家严被行刑斩左,岂不一切全都晚了。”
差官一听也急了:“那,你得赶快上堂。”
御史大堂之上,孙敬高坐公案之后,威严地吩咐一声:“带人犯。”
淳于公和于方被带上了大堂,二人跪倒在公案前:“叩见大人。”
“圣上仁慈为怀,法外开恩,免去了你二人的重刑,也不累及家人,只是斩左斩右,这是何等的恩德。”孙敬说时,显然觉得他二人占了大便宜,对他们的处罚轻了。
“谢万岁隆恩,谢大人开脱。”二人叩首称谢。
“行刑。”孙敬脸上没有表情,是冷漠的。
衙役先将于方架起,绑上了马凳,袒出于方的右足腕,衙役大喊一声,手起斧落,于方的右脚登时掉落下来,鲜血淋漓,令人惨不忍睹。
紧接着,淳于公被架上了马凳,袒出了左足,衙役又高举起行刑的板斧,又是大喊有声,斧头正要落下——
缇萦冲上堂来,疾声高呼:“斧下留人。”
“什么人,擅闯公堂,拿下。”孙敬怒喝一声。
衙役上前将缇萦按住:“大人,是个女娃子。”
“小小女子,你擅闯公堂为何?”孙敬眯眼打量。
缇萦先叩一个头:“大人,我要代父受刑。”
“怎么,你愿砍去自己的脚?”
淳于公在一旁一听急了:“傻孩子,你一朵花还没开,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为父业已老朽,你没脚如何生活?”
“不,大人,我愿充公为奴,为父代过,免去父亲斩左之罪。”缇萦再叩一个头,“恳请大人恩准。”
“你愿充官奴?”孙敬吃惊地问。
“孩子,使不得。”淳于公急切地阻止,“闺女,那就失去了自由之身哪,甚至还不如我斩左呢。”
孙敬也加劝阻:“孩子,你小小年纪,不知为官奴的苦处,那可是连牛马都不如啊。”
“大人,我意已决,只要能换得父亲不再受刑,便死也心甘情愿。”缇萦又叩一个头。
孙敬从内心里不愿让缇萦以身相代,可是他又没有拒绝的理由,沉吟片刻:“可否你以身相代,本官还要上奏万岁,请圣上定夺。”
“大人,您是御史,些许小事,何苦惊动圣上。”缇萦担心孙敬用缓兵计。
孙敬不再理睬她,吩咐退堂,将淳于公暂且收监。
缇萦回到居处,越想越不放心,皇上万一不同意怎么办,或者御史根本不去禀奏皇上,而声称万岁不准怎么办。思来想去,她将中指割破,鲜血滴入杯中,提起狼毫细笔,在白绢之上写起了血书:
民女缇萦,顿首声声。
啼血死奏,上达圣聪。
犯父身获,斩左之刑。
可怜家严,白发已生。
身为其女,未曾孝敬。
愿为官奴,此身充公。
代父受过,伏乞恩成。
血书是写了,可如何递交皇上,却是一个大难题。缇萦又去求教差官:“大叔,我这血书如何才能送达万岁?”
差官看过,连声称赞:“难得,难得,真孝女也。你若不怕御史见怪责罚,明日五更之前,就去午门外等候,孙御史上早朝定要经过午门,到时你将他拦住,求他转呈血书。”
“多谢大叔指点。宁可受御史的责罚,我也要呈上血书。”缇萦决心坚定。
璀璨的朝霞,染红了东方的天际,汉家宫阙沐浴在明丽的晨辉中。上朝的大臣们在午门外下了车轿,步履匆匆向金銮宝殿奔去。孙敬向来不苟言笑,他也不同任何人搭话,自顾向前。
突然,缇萦从一旁斜刺里穿出,迎面跪倒拦住他的去路:“大人慢走。”
“你!”孙敬细看认出缇萦,眉头紧皱,“做甚?”
“民女有血书一件,乞请大人转呈万岁。”缇萦将血书高举过顶。
“笑话,你是何许人,也向万岁上书,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孙敬怒喝一声,“闪开。”
“大人不接,民女便不起。”缇萦将血书举得更高些。
“还真反了你了!”孙敬抬脚就要踢她。
“孙大人,这是怎回事,为何动怒啊?”丞相张苍恰到身边,见状发问。
“啊,是相爷。”孙敬对当朝丞相不敢怠慢,“这一民女,为他父亲犯案,竟异想天开,要给万岁上血书。”
“噢,”张苍注意看看缇萦,“还是个小姑娘啊。上血书,倒是新鲜事,我看看。”他伸手接过来,略看一眼,不禁问道:“这是你所写?”
缇萦何等聪明,听御史称其为相爷,便也明白了面前官员的身份:“回相爷的话,正是民女所写。”
“小小年纪,字体如此娟秀,实在难得。为父代刑,向万岁上血书,孝心可嘉。待老夫为你呈递。”
“谢相爷,民女给您叩头了。”缇萦磕了一个响头。
“闺女,起来吧,不要离开,听老夫的消息。”张苍说完又问孙敬,“孙大人,不怪老夫抢你的人情吧。”
“岂敢,岂敢。”孙敬一脸的尴尬。
缇萦望着他们进宫的背影,心中默默祷告,但愿万岁也是个好心眼的人,许她为官奴,免却父亲的斩左之刑。
金銮宝殿肃穆庄严,文武大臣排列两班,刘恒高坐于九龙宝座上,胸口一阵阵隐隐作痛。近来他感到处理国事有些力不从心,睡了一夜起床后,刚刚洗漱之后,便就又有了疲劳感,但他不愿意对后妃们提及,对下人与身边的黄门就更不会讲了。如今他在宝座上有意强打精神:“诸位爱卿,有何本章启奏?”
孙敬迫不及待,第一个出班:“万岁,为臣有事奏闻。”
“讲来。”
“齐国太仓令之女缇萦,意欲自为官奴,以代其父斩左之刑。”孙敬唯恐张苍先奏,他抢先表明态度,“万岁,臣以为不妥。此风一开,倘后者纷纷效仿,犯官岂不难以惩戒了。”
“这……”刘恒沉吟一下,“丞相。”
张苍出列:“臣在。”
“我朝可有这一制度?”
“昔年萧何制定汉律,明文载有犯官如系较小过失,可由其女充官奴代过,且其女缇萦有血书呈给万岁。”
“血书?这倒是新鲜事。”刘恒颇感兴趣,“拿来朕看。”
张苍将血书呈上:“请万岁御览。”
刘恒看过血书,不禁赞道:“字体如此工整,实实难得。”
“万岁,这个缇萦才只十四岁呀。”
“如此说,是个才女了。”刘恒越发赞叹,“小小年纪,有此才华,且又事父至孝,真是难得。”
“万岁,臣让她在午门外候旨,可宣她上殿一见。”
刘恒兴致极佳:“宣。”
缇萦上得殿来,规规矩矩大礼参拜:“民女叩见万岁,愿圣上万寿无疆。”
刘恒高兴地吩咐:“平身。”
“民女谢万岁。”
“缇萦,你给朕上血书,愿充官奴代父之刑,可知官奴之苦?”
“民女心甘情愿。”缇萦话多起来,“想老父年迈苍苍,失去左足,余年怎生度过。”
看见缇萦的样子,刘恒想起那些受刑者的子女家属,不都是如此悲痛,不由点点头:“你说的是。”
缇萦觉得这个皇上很好说话,便自顾说下去:“万岁,惩处犯人,何必定要斩足,使他们失去劳动能力,也难以照料自己。依民女之见,何不罚他们为国家做工,既可为国家效力,又使他本人免除残疾,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刘恒听得不住点头:“说得有理。丞相,这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我们为何就看不出呢?”
孙敬在一旁老大不满意:“万岁,对触犯刑律之人,就当给以肉体惩处,否则不能以儆效尤。”
“孙爱卿,自我大汉开国以来,这斩左、右止的人,何止数万,然犯律之人并未禁绝,由此看来,斩足并不能起到威慑作用。”
“对呀,万岁,若这样斩足下去,将来我国遍地无足之人,也是我大汉国的一个负担。”
“朕看,这一刑律得改一改了。”刘恒心中动了这个念头。
“万岁,改不得,这是汉初定的刑律,岂能轻易改动。”孙敬忙不迭地阻拦。
“丞相如何看待此事?”
张苍已知刘恒的想法,而且他也认为砍去人犯之足确实残忍:“万岁,律条是人定的,也是可以修改的。臣以为剁去一足使其成为废人,不如让其带罪劳作,为国出力。”
“有道理,看来缇萦之言便是民意,朕为皇帝,就当顺应民意。丞相拟旨,诏告全国,即日起废止斩左、右止之刑,改为监管劳役。”刘恒作出了决定。
“臣领旨。”张苍躬身作答。
“万岁真是天大的明君。”缇萦天真地一笑,“全国百姓都会称颂您的。”
“你是为你父亲免却斩左之刑而高兴吧。”
“当然,家严是这一新法的第一个受益者,我也为天下所有罪犯的家属感到庆幸,他们得遇明君,就不再为亲人残疾而悲伤了。”
“缇萦,小小年纪,心装着天下众生,真是少有的女孩。朕免了你的官奴,回家做一个自由人去吧。”
“万岁,那家严呢?”
“自然也是无事回家了。”
“皇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缇萦连叩三个响头。
“万岁,使不得。”孙敬抢奏道。
“为何?”
“淳于公不能不受刑罚,这太便宜他了。”
“孙爱卿,淳于公原本无罪,他未曾应允孟强开仓,罪在孟强,淳于公何罪之有?原本无罪,不受刑罚乃理所当然。”
孙敬也就不敢再争辩了。(未完待续)